春天是羊生春羔的季節。羊一般都是秋天膘肥體壯的時候成為孕婦,到了春天嫩草發芽的時候分娩,一直下到遍地開花。所以阿媽說,羊是草原上真正的主人,把四季分配得合情合理。阿媽一年就是忙著接生,給人接生,給狗接生,給羊接生,有時也給馬、牛接生。除了人生孩子是不分四季的,其他的牲畜,交配、生育都是有季節的。
每年在我們家裏,最熱鬧的事兒就是給羊接生。我們家的母羊特別多,生起羊羔來,就像互相競賽一樣。我阿媽是裁判長,到了那個時候,她就穿上那件補著厚厚的各色補丁,帶著陳年斑斑血跡的舊袍子。這舊袍子上的血跡,不知道是多少代母羊生兒育女的沉澱。袍子的前襟上縫著一個大口袋,足以裝下一隻小羊羔。阿媽在放羊的時候,經常會把早產的羊羔從草地裏撿回來。
幫阿媽給羊接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當小羊從母羊的屁股裏露出頭和兩隻前腿的時候,阿媽就要開始幫忙,她用雙手抓住小羊的頭和身子,一點一點往外拉,幫著母羊用勁兒。有一次,兩隻羊同時下羔,我也學著阿媽的樣子,往外拉小羊,結果把小羊的腰拉斷了,差點弄死。後來我就不敢了,我相信這個本事隻有阿媽才有,那種和母羊一起和諧地用勁兒,是需要拿捏好力度和經驗的。那隻斷腰的小羊,一直到長成大羊,都是癱瘓的,每天塌著腰,拖著兩隻後腿,長得又瘦又小。它從來沒有跟著羊群去草地裏吃過草,每天羊群出牧,就它一個孤苦伶仃地在羊圈裏呆著,很可憐。我看著它的那個樣子,自己心裏就感到難過、慚愧,後腰也有疼痛的滋味。冬天一來,剛下第一場雪,那隻殘疾羊就死了。我阿媽說這個殘廢羊自己死了也好,少挨一刀,這也是前世修的一種福分。我們也沒有吃它的肉,給狗分了。這隻羊是當年生的,肉嫩,雙喜年老體衰,牙齒也不尖利了,阿媽特意給它選了一些好肉吃,比如前腿、內髒都給它吃了。
母羊下羔很矯情,邊下邊咩咩地叫,聲音就像叫媽媽,虛張聲勢。其實我最佩服黃狗下崽,一個夜裏最多的時候要下九個,小狗一隻一隻從它的屁股裏鑽出來,它很堅毅,瞪著眼睛,一聲不吭。我隻見過一次女人生孩子,看到的時候,那個女人已是死人,泡在血裏,很蒼白,默默無語。
大羊生小羊,正常出生的小羊都是頭先出來。所以,出生的時候躺在地上,大羊、小羊頭衝兩個方向,屁股對屁股,慢慢地在阿媽的手中,兩個生命就分離開來。分離開之後,當小羊濕漉漉地站起來,在風中打晃,剛會說話就咩咩地尋找媽媽,這時阿媽又要讓它們合到一起。生頭一胎的母羊,一般都不是一個好母親,她生小羊痛苦,生出來就很怨恨,跑得遠遠的,拋棄小羊,不給它吃奶。這時阿媽會很耐心地拉回母羊,拉過小羊,就開始唱我年年聽,沒有一句歌詞的《勸奶歌》。但是羊卻聽得懂,慢慢母親和孩子就會和好,母親流著淚給它的孩子吃奶。阿媽唱歌很平和,沒有那麼高亢,也沒有那麼悠遠,也不太淒涼和苦楚,卻極其慈悲、溫暖、平和。《勸奶歌》曲調很短,她就耐心地回環往複地唱,就像苦心婆口地規勸一樣。
我這時也總是很感動,變得很乖順,主動把幹羊糞沫子用筐裝著,在圈裏給小羊鋪出一個幹爽的地方睡覺。我喊雅圖和我一起來幹,喊她沒有反應,見她靜靜地站在我阿媽身邊,淚流滿麵。
我說,雅圖過來,跟我去給小羊鋪幹羊糞。
她說,我要回家,我想我阿媽了。
我吼她說你剛來就要回家,那你還來幹什麼?
她倔強地說,剛來也要回家。
那你不上學了,你不是來上學的嗎?
雅圖好像一下子想起來了:我是來上學的,那就不回家了。她可能覺得自己滑稽,就破涕為笑了。
見雅圖哭,雅圖的小狗圖圖,也憂傷地緊挨在她的腿邊,呆站在哪裏。圖圖就是和雅圖一見麵就很親熱的那隻肥胖的黑色小公狗。進了屋,她和阿媽說把這隻狗給她養。阿媽當然同意,雅圖就給狗起名叫圖圖。我嘲笑她公母不分,給公狗起自己的名字。雅圖竟然說,她自己就是想當公狗。
圖圖見雅圖又笑了,雖然不太理解,但還是興奮得撒起歡兒來。
阿媽唱完《勸奶歌》,就站起來,摟住雅圖:孩子,這裏就是你的家。
阿媽勸哭了母羊也勸哭了雅圖,自己卻很平靜。她喊我到屋裏去拿出剪子。
雅圖說,是要剪羊毛嗎?
阿媽說是給剛下生的小羊剪耳朵。
我很喜歡看阿媽給小羊剪耳朵。小羊剛出生,耳朵長得不整齊,要把它的軟邊修整齊了。我家的小羊耳朵最漂亮,在草地上看耳朵,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一群羊都是一模一樣的耳朵,很好看。尤其是和其他人家的羊混群了,我家的羊最好分辨,看耳朵,很遠我就能認出我家的羊。
我告訴雅圖,羊群裏,每家羊的耳朵都是不一樣的。
雅圖問:剪小羊的耳朵就是為了區別羊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