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寬恕(3 / 3)

最後一張小紙片好像是一張備忘錄之類的東西,上麵簡略地寫著三行字:

24號,電報刊中心,《城市畫報》到否。

周三,幹洗店。

本月最後一個周五,醫務室報銷。

這個習慣有點像我,我也喜歡把一些容易忘掉的小事寫在一張紙片上,然後挨個兒做,做完以後再挨個兒劃掉,人顯得很有成就感。我看看手表,今天剛好是24號,小可憐的,沒有了紙片的提醒,今天你有沒有打電話到報刊中心。幹洗的衣服呢。報銷的醫藥費呢。唉,張力真是個搗亂的家夥,原來這個女人生活得是多麼有條不紊的呀。我喜歡有條不紊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從來不會咋咋呼呼大驚小怪,她們會使忙碌無奈的生活呈現出安詳、沉著的美好氣氛。

26歲(比我小四歲)的有條不紊的女人她叫什麼呢。我把剪報、發票及其它零碎研究了幾遍,卻沒有結果。我對女人的三條要求(胸部豐滿、職業穩定、購物較為理智)她恰好全部滿足,另外還加上善良(老人病曆)、聰明(通訊錄排序)、有條理有計劃(備忘錄),最重要的是她還熱愛文學(我在大學裏也曾很熱烈地愛過文學,你瞧,連共同語言的問題都解決了),要是知道她叫什麼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像一個發情的獅子一樣用別人聽不懂的吼叫來表達我對她的愛慕了。

在詢問了張力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及細節後,我接受了張力的建議,到街頭印了一盒名片,這樣我就以華東商報南京記者站的一名主任記者的身份出現在張力去過的那家移動公司。我在傳達室打了兩個手機,在手機裏叫我不存在的部下分別去跑另外兩個選題,然後我十分謙遜地給了傳達室的老頭一張名片並請了他一枝煙:老師傅,我們報社最近做一個題目,準備采訪一些被小偷偷過的人,你街坊鄰居裏有沒有什麼線索?

那可多了,就在我們單位也有哇,大白天的還有人拎包呢,害得後勤部的主任還訓我,你說這小偷哪兒能看得住?誰還在臉上寫字啊?這小偷真太可惡了!你們報社是該好好打擊打擊!

大白天還有人敢在單位裏拎包,老師傅,你講的這個線索太好,這稿子做出來肯定好,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呀,再請你老一根煙,你好事做到底,能不能請被偷的那位同誌出來我采訪采訪?

李妍坐在我對麵,表情帶著處女特有的輕微不安及淡淡的傲慢。這姑娘長得很自然,絕對沒有染過發,沒有紋過眉,沒有漂過唇,她隻是化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淡妝,穿著粉紫的襯衫,像女學生一樣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這使得她胸部的線條更加迷人了。

我把隨手拿著的一本《城市畫報》放在桌上,張開嘴唇開始了我與李妍的第一場天衣無縫的對話: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雜誌了,不過我周圍沒什麼人喜歡,你喜歡嗎?

李妍沒說話,隻是輕微的點了點頭,動作的輕微隻能說明她的矜持,卻掩蓋不了她眼裏的認同。

呃,王爾德有這樣一句話:昨晚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這在女人向來是絕望的表示。李妍,一看你的這身裝扮,就知道你是很自信的一種人了。

李妍對我的扯七扯八顯得有點莫名其妙,我對她笑了一下:我說話是不是太隨便了,請別介意。放鬆一點,隨便聊聊。其實采訪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與陌生人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這個瞬間,可能你的包會被陌生人拎走,也可能你的心會被陌生人俘虜。

這又是誰說的?李妍果然微微笑起來。

記不得了,應該是我吧。你信不信一種說法,自信的、浪漫型的人比較容易被竊?

你認為我是那種類型?

嗯。其實我們的采訪沒有這個對性格分析的內容,但不知為何,看到你我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做了這麼長時間記者,看人一向還是蠻準的,歲數、性格、愛好什麼的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算了吧。誰能看準誰呀?

不信我來猜猜你?呃,你沒結婚對吧。

李妍看著我,不以為然的樣子:這個三歲小孩都看得出。

那我來猜你多少歲行不行,把你說老了你可不要生氣!嗯,大學畢業工作四五年樣子吧,屬蛇還是虎呢,我來亂猜一個,屬虎吧,對不對?26!

這個,這個不告訴你!

你業餘時間最喜歡看書是不是?

嘁,這是好話,誰都覺得自已喜歡看書呢!

還有,你喜歡看VCD,喜歡運動,比如跳跳健身操什麼的。我大著膽子往下說。

算你聰明吧,這些都是大眾化的愛好,算什麼呀。還是別猜了,你要采訪什麼?

等一會兒吧,你要來點什麼,你看我飲料都忘了點了……我來猜,你喜歡喝立頓紅茶對嗎……

李妍這一次是因為驚訝而真的笑起來,她的笑容如同鮮花綻放。我真的結結實實地喜歡上了這個可愛的姑娘。我像一個八麵玲瓏卻又不失真誠的記者一樣與李妍開始了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在我的努力和影響下,事態的發展轉入了庸俗的缺乏想像力的路子:記者與采訪對象一見鍾情了。

我與李妍的關係發展得非常好,在一個已經被我了解過了的姑娘麵前,我的氣質也因為投入、因為自信而顯得非常迷人。同時我會投其所好地做一些讓她吃驚不已的事,比如,我會出於關心而推薦她每天喝瓶酸奶,並傻裏傻氣地在約會時揣著一瓶衛崗酸奶;比如,我會時不時地談到一些我最喜歡的作家(當然是那張書單上出現過的名單),比如,我會有感而發地譴責醫院裏那些顧小不顧老的人們等等,比如,我會像個迂夫子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頭,然後恍然大悟一樣地暗自嘀咕:糟糕,今天忘記打一個電話了!李妍要搶我的備忘錄去看,我就不讓,但最後被她搶去,我會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自已的這個習慣,並懇求她千萬不要因此笑話我……像許多相信緣份相信心靈感應的女孩一樣,李妍一下子被我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可愛的姑娘很快愛上我了,她時常在我們散步時幸福地歎著氣說: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我就吃驚地發現,我們有那麼多想法和習慣完全不謀而合,真叫人不敢相信,真的,我以前還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愛情呢!

不久,我告訴李妍,我另有一個機會到宏達通信。我在我的假設和推理中、在我對子虛烏有的新聞職業的厭倦中順利跳槽了,在新的單位,我的月薪是4500元。在短暫的必要的偽裝之後,一切都進入了真實的理想的狀態。

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去找張力了。有了女朋友之後,我才發現男人之間的友誼多麼單調乏味。而且張力對我和李妍的發展一直有點想法。他當初建議我去與李妍見麵是為了消滅我對李妍的渴望,沒想到我竟然真的與李妍出雙入對起來,這讓張力感到意外和不安,張力時常會在電話裏這樣說:看吧,等她哪一天知道包的秘密,我就結束了。

是嗎,我會傻到讓她發現包的秘密?你放心,這個秘密已經死了。我在電話裏漫不經心地回答張力。

你以為一個秘密真的能夠死去嗎。

唉,你真的不要瞎擔心了。我怎麼可能讓李妍知道那件事兒呢,那不僅賣了你更賣了我呀。再說,你不知道,李妍真的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她那麼愛我,即使有什麼事兒她會聽我的話的。

算了吧,兄弟,你記不記得我在信中寫過的話,你並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戀愛中的男人。愛情的力量是驚人的也是遠離理性的,你會敗在愛情手下的。

張力的緊張讓我感到好笑。我想他可能一直都是很緊張的。也可能是我的愛情讓他覺得危險。我想我應該體諒他。我應該與他一起考慮他真正的出路。

你這樣子準備一直幹多久呢?我問他。

不知道。原來準備還清債務就適可而止的。但現在發現不行。這事情好像挺上癮的。

哪天被發現了怎麼辦?你這樣的可能要從重處理呢。

誰知道。過一陣子我可能要換個地方了。比如到上海、杭州什麼的。

那裏有熟人嗎?

我能有什麼熟人。不過這樣最好,一張白紙好寫字,隨便我怎麼編。

是啊,一張白紙,你其實……也可以重新換一種活法。

張力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我的建議。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說,算了,人都懶下來了,就這樣耍耍嘴皮不勞而獲最輕鬆。反正這世上也沒人在乎我怎麼活。哪天……真給抓起來再說,我對生活一向是比較被動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墮入情網過。我想我真的沒有看錯李妍,一切就像她在她包裏所表現的那樣,她是個最如我所願的姑娘。我簡直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甜蜜的愛情像鮮奶和黃油一樣讓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膨脹起來,三十年了,我第一次這樣渴望與一個心愛的姑娘上床。李妍不是個特別保守的人,我們在街上散步時她會讓我把手繞過去伸進襯衫放在她飽滿的胸上。至於上床,也許她像我一樣,都在等待一個合理的機會吧。好在這樣的機會很快來了,在我們相識之後的第四個月,情人節就到了。情人節,多好的一個節日,這一天一定會讓我們的關係有一個實質性的進展。

為了使情人節的氣氛更加如膠似漆如虎添翼,我絞盡腦汁想要送給李妍一個特別的禮物,在購物中心轉了許多圈之後,我決定送她香水、內衣這兩樣東西。從一般意義上來講,這應該是最討女人歡心的兩樣東西,當然,從另一層麵上來講,如果這兩樣東西出自男人之手,那也是潛台詞最明顯的兩樣東西,——管它那麼多,那說不定就是李妍最想聽到的潛台詞呢。我簡直為我的決定而自鳴得意了,香水很好買,往貴裏麵買就是了,內衣也好辦,上次的那件80-C連同歐迪芬的小袋子還原封不動躺在我宿舍裏呢。聰明人從來不會白買一樣東西。

情人節的那天很順利,一切都很好,李妍真是個好姑娘。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我的禮物,甚至都沒怎麼仔細看,隻是紅著臉說了聲謝謝,接下來我們就去吃晚飯,還喝了點紅酒,然後我們就到酒店去了。現在的酒店也好,什麼都不問,付錢就行。一切都那麼順利,我順利地如願以償地從處男變成了男人。關於我的第一次,關於李妍的第一次,也許我要另外作篇文章,現在我根本沒有心情回憶那晚點點滴滴動人心魄的美妙瞬間。——後來的一切都太糟糕了。

由於睡眠的缺乏,第二天上班時我還有點昏昏欲睡,李妍來了個電話,李妍的聲音像冬天的冰一樣穿過電話突然刺到了我發熱的耳廓: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七點半,古林公園。

七點半,那是晚飯之後的時間了,我們從來沒有空著肚子約會過。看來李妍連飯都不想跟我一起吃了,而昨天她還一邊咬著我的肩膀一邊甜蜜而痛苦地在呻吟中一連串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到死都愛你。是什麼東西讓通情達理的李妍這麼生氣呀!

李妍用兩個指頭捏著一張小票:這是怎麼回事?

我湊上去看,李妍卻厭惡地扔到我麵前,我隻得拿起來,是80-C的購物小票。那個內衣袋子裏竟然有張小票!那個和藹的耐心的店員怎麼會在袋子裏還放了一張小票呢?小票會有什麼不對勁呢?我想我的臉可能由於巨大的驚鄂和絕望而有點變形了,但我仍然盡最大努力把自已的聲音表現得相當穩定:不合適嗎,要不我去換。

你怎麼想起來買這個號?

我瞎猜的,要是不對你也別生那麼大氣呀。

不是不對,是太對了。看你還想騙我,你看看日期,你怎麼在認識我之前就買了這個呀,你怎麼就知道你四個月後會認識一個穿80-C號內衣的女朋友的呢?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你看看好,這可是電腦小票,你不要告訴我說電腦把日期搞錯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一點都不想騙你,我……

這日期是什麼日期,這是我丟包後第二天的日期。怎麼就這麼巧呢。你說說看,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這麼長時間了,其實對我倆的事我一直就不太踏實,雖然我真的很喜歡跟你在一起,可我老覺著哪兒不對,但我就是想不過來。現在好了,我好像想出點什麼來了,但我要讓你自已說出來,一句都不要騙我。你都騙了我這麼長時間了,一直……騙到昨天,一直騙到情人節。李妍忽然哭起來,眼淚像珍珠一樣從臉上滾下來。

我心裏很難受。李妍的眼淚忽然讓我有了一種麵臨絕境透不過氣的感覺,我情願她沒有愛過我,隻要她不傷心。誰能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才能重新挽回李妍的愛。以前,我以為沒有愛情就是人世最大的悲哀,現在我才知道,有了真愛卻快要失去才是徹頭徹尾的絕望和悲劇。張力的名字在我的牙齒間一萬次的格格作響噴薄欲出,可是我一萬次地又像咽下碎鋼殘鐵一樣地把張力的名字咽下去。

那個保險推銷員和你是一夥的……說呀你,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會聽你解釋的。

你相信我是無辜的嗎?

我……我一百萬個但願你是無辜的,我昨晚在黑夜中反複地假設推理自我化解,可是我就是沒法自圓其說。你說呀,你要讓我相信你呀。

如果我是無辜的,你還會像以前那樣愛我嗎?

也許吧,我一直那麼……喜歡你。可是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來找我?你這些日子對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李妍的淚又像雨一樣地下下來。她的淚像一種高濃的化學液體,我最後的一點防線被全盤溶解了。

我如李妍所要求的那樣原原本本說起了大概地說了一下張力的家,張力的大學,張力的職業習慣,張力與我的同學關係。我的性格及我交女朋友的一種習慣,我通過那隻包而產生的有些荒誕的愛情以及其後鋌而走險的突發奇想。“張力是個好小偷。我是個好愛人。”我最後這樣結尾,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厚顏無恥。可是我還是脫口而出了。

因為無所隱瞞,我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又恢複了一種盲目的自信,我大膽地抬起頭看看李妍,可是她掉開頭去不看我,我於是也掉開頭去看窗外的夜景。夜景很美,因為黑夜裏出沒的人們都看不清表情。可是沒有表情的夜又有什麼意義。

真的有張力這個人?而你跟他完全是兩回事?可能過了好長時間吧,李妍空洞無物地這麼問了一句。

我點了點頭:是的,就那麼簡單,張力是個好小偷,我是個好愛人。我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我想不出別的話。

小偷就是小偷,沒有好壞之分。愛人就是愛人,也沒有好壞之分。你能帶我去看看那個小偷嗎?李妍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意圖。

為什麼?為了張力,我想我還是應該問一句。

我想確認一下我是不是該相信你,確認一下……是不是還應該繼續喜歡你。

我和李妍走進了張力住的那個黑乎乎的院子。喏,那個窗口。我指著亮著燈的那個窗口。張力還沒睡,淡藍色的窗簾像童話一樣遙不可及。

李妍卻不往前走了。我感覺她好像一下子輕鬆下來了。李妍緊緊地往我身邊靠了靠,李妍伸出她柔軟的手臂環住我的脖子,並在我耳邊呼出我熟悉的熱氣:你嚇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剛才多麼痛苦絕望,你不知道我其實多麼怕失去你!現在好了,我軟弱的小可憐蟲,這麼長時間了,我想你一定給巨大的矛盾和良心的負疚給壓扁了,都是張力那混張把你給害成這樣……我現在不生氣了,我同情你還來不及呢,隻要你跟他沒關係就簡單了就好辦了……可憐的,你不要怕我生氣了,不要再費勁瞞著我了,我現在跟你站在一起了,我來幫你卸掉這個包袱吧……

在一個半是傷感半是溫曖的蝕心透骨的長吻之後,李妍掙脫了我的擁抱,動作輕盈地從她的包中掏出了一個手機。還是摩2688,跟被張力偷走的那個一樣。在李妍那隻曾被我無數次親吻過的手指的撥動下,發著綠光的屏幕上一個一個跳出了三個數字:1.1.0.修長白皙的指頭最後準確無誤十分優雅地按動了綠色的通話鍵:你自已來說吧,這樣說出來一切就過去了,這樣我們就可以輕輕鬆鬆重新開始了。

小小的薄薄的2688像一塊剛出爐的燒餅一樣向我伸過來。

我接過這塊燒餅這個姑娘就會繼續愛著我吧。我接過這個燒餅張力就大白天下了吧。我接過這個燒餅我就離純潔和正義更近一步了吧。張力我孤獨的兄弟,如果我敲門你會開嗎?如果我帶著我心愛的姑娘敲門你會開嗎?如果我帶著一幫陌生的人敲門你會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