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婉然處離開後,顧謙之的頭有些暈。他揮了揮手,摒退跟上來攙扶的侍女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房中服侍的都知道他與林婉然的關係,也曉得並非外界傳聞所說,是林婉然對顧謙之的一廂情願。照著如今這樣的情況看來,恐怕還正相反。眾人心道顧謙之相貌出眾,殊有才華,又是世家子,要什麼不能夠,如今卻被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嫌棄,真是讓這京中愛慕他的姑娘們情何以堪。然而他們日日伺候顧謙之,也看到他這兩年來十分苦悶,時常一個人獨自站在林婉然小閣之下,一站便是一夜,不禁為他感到又是難過又是惋惜。
顧謙之見眾人散了,自己便一個人繞過回廊,慢慢走到花園中去。其時天色已晚,夜風清涼,將他悶頭一吹,清醒過來。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他伸手拂過一旁的垂木,沾了一袖的清香。事已至此,又有什麼辦法呢。
人生難堪,橫豎也隻有咬牙受著。
他自嘲一笑,攏了攏衣袍,正準備回去房中,卻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謙之。”
顧謙之停住,將背挺得筆直。那人仿佛也不著急,隻安安靜靜地站著,等他回身。好半天,顧謙之方回身笑道:“父親。”
顧頤將他上下打量了一回,見此時暮冬,他隻穿了一件襦衫,外頭套了件假鍾,便冷笑道:“你倒是身體好。”
顧謙之波瀾不驚,淡淡道:“兒子正說明天去找父親呢,卻不想今晚遇著了。夜深露重,父親一個人在這裏,小心受涼。”他語氣雖然寡然,但仍然掩不住為人子女的關切。
顧頤卻並不理會他的關心,隻冷笑道:“受涼了又如何?隻怕是我死了,你才最高興吧。”顧謙之臉色一變,正要反駁,卻聽顧頤續道:“妻子不睦,賣妹求榮!顧謙之!你真是顧家的好族首!”
顧謙之咬咬牙,將手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仍由顧頤責罵:“林家姑娘是你房中的人,你二人情感如何,我不便過問。然而小環是你的妹妹,亦是我最喜歡的女兒,她想嫁給任弘之,有何不可?隻要她高興,便是士庶有別那又如何?任弘之縱然出身低微,但此人胸有才略,日後必當大器,而你卻目光短淺,隻為了眼前的利益,同河間王一道,成天鬼鬼祟祟,為虎作倀,我看在眼裏,隻是不想說你,而如今,你竟然要將小環嫁給蘇家,哼!”他越說越生氣,一張老臉氣得通紅。
顧謙之終於忍不住道:“父親,兒子如此,也是沒有辦法。”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顧頤的臉色,“如今皇上收回了父親的兵權,顯而易見是要打壓我顧家;朝中大臣大多見機行事,紛紛與我們劃清關係,便是之前父親刻意栽培的門客學生,如今靠得住的,又有幾個?若是再無河間王相助,顧家累世公卿巨族的名聲,恐怕,就真的要毀在兒子手上了!”他說到最後幾句話時,想起這幾年來自己在朝中明著暗著受到的鄙薄與嘲笑,顧家族首身份帶來的壓力,心思不能言的抑鬱苦悶,不由得聲音也啞了幾分。
顧頤沉默片刻,道:“天家自有天家的考量,你以為河間王,便是個好相與的麼?”
顧謙之臉色蒼白:“兒子當然知道河間王所圖不小,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寧可改弦易張,也不可斷我顧家後路!”
顧頤終於認認真真地打量起自己的這個兒子來。他少年成名,以才學與容貌聞名於天下,被眾人評價為國之棟梁,以為天下大任,非他擔負不可;也因為這樣,加上自己兵權在握,讓朝廷十分忌憚,便隻給了他一個散騎常侍的閑官兒,壯誌在懷不得抒,令他十分苦悶。再後來自己卸任族首,將重擔放在了他的身上——而此時,他也不過隻是一個才剛二十歲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