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的時候,任愷在芳樂園宴客,來了不少名士。
其時春光正好,天氣澄淨得很。園內草木茂盛,鬱鬱蔥蔥,又有姹紫嫣紅,點綴其間,並步前行隻見假山塊壘,層層疊疊,飛簷翹角隱隱約約沒乎其中,絲竹管弦停頓之隙又聞清泉流水潺潺聲響,好一派山水田園風光,卻不若其間人物之賞心悅目。
蒼雲素來以姿望風流取人,莫說高門子弟,便是寒門庶族,也極注重品性樣貌。更遑論今日座中十數來人,俱是蒼雲國中佼佼者,無一不是高門巨族,貴族公卿,舉手投足間或清雅,或風流,宛如玉山之姿,十分動人。
此時座中人皆靜默,唯上座一人玉麵含笑,輕談玄言,卻正是當今聖上的皇弟,河間王鬱懷遠。鬱懷遠是先皇第二十三子,尚在衝齡便被封了王。因他年紀小,先帝又極愛惜自己這個兒子,便將他留在了京中。等到先帝去世,鬱懷遠屢次上疏請求回去封地,都被今上駁回。個中關節,鬱懷遠也不是不清楚,因而越發地不問時事,將一腔心思都放在了清談玄理上,日子久了,竟還得了個“清談王爺”的名聲。
原本今日他是不想過來的。今上盯得緊,鬱懷遠平日大多時候都是閉門謝客,對這些宴會集聚也盡量推卻,隻是今天任愷著人過來與他說,顧謙之也會過去,他才起了點心思,決定前來赴宴。哪裏知道自己來了半日,連顧謙之的人影都沒見著,實在有些意興闌珊。加上他作主講,說了半日,也有些乏了,便停下來笑微微地將眾人掃視了一遍。旁人都是一副陶陶然昏昏然的模樣,顯然還在他的妙論裏頭回味,隻任愷的從弟任恢,懶懶散散地斜靠在隱囊上頭喝酒,隻差沒打嗬欠了。鬱懷遠原本心裏就不大高興,此時見著任恢如此模樣,登時覺得更加惱恨,正要開口將任愷折辱一二,卻聽得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道:“河間王高論,可惜我來遲了,隻聽到了半截。”
鬱懷遠一抬頭,見來人廣袖闊袍,腳上登了一雙木屐,不是顧謙之是誰?他後頭還跟了個麵若冠玉的男孩子,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見到了鬱懷遠,也不曉得避諱,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鬱懷遠今日赴會,為的就是顧謙之,此時見他過來,心裏實在可樂,便也不計較方才任恢的怠慢,與顧謙之身後男孩子的無禮了。
他含笑道:“謙之過譽了。同謙之比起來,我所說的實在是登不上什麼大雅之堂,若有不當的地方,還望謙之多多指教才是。”他眉目疏朗,並無半分親王架子。
顧謙之也不再同他客氣,哈哈一笑,便振袍坐下。他目光一瞥,見跟在自己身後的男孩子一動也不動,仍舊出神地盯著鬱懷遠看,不由得臉黑了幾分,低喝道:“還不快過來坐下!”那男孩子方如夢初醒,小跑過去他身後,將腳一掙,把木屐褪了下來,盤腿踞坐在了榻上。
顧謙之見了,臉登時更黑,他微微後仰,低聲道:“把腿給我收回去!你這像什麼樣子!別以為求著我帶你出來便可以肆無忌憚了!”
那少年吐一吐舌頭,軟了嗓音道:“哥哥——”
顧謙之道:“不許。”
那少年見他神情嚴肅,知道這是他的底線,隻好裝模做樣的歎了口氣,將兩腿縮了回去,規規矩矩的跪坐在了榻上。眾人見著這一幕,都笑說這少年倒是有趣兒,顧謙之道:“這是我遠方的一個族弟,這幾日剛好來我府上玩耍,我便帶他來長幾分見識。不懂規矩,叫大家笑話了。”
任愷笑道:“謙之這話說得倒不妥當了。規矩是什麼?人生天地間,當順乎自然,若是有禮法加諸其中,豈非失卻了真性情?”他這邊起了個頭,眾人便紛紛接上,又開始了一輪清談。
旁人沉浸在玄言妙理的應對之上,任恢卻沒有半分興趣。他借著喝酒的動作,打量起眼前這個少年來。與他一樣,那少年對清談並無半分興趣,隻將心思放在了鬱懷遠身上。看得久了,大約也覺出些無趣來,便睜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到處轉。
任恢勾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