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 / 3)

“把衣服脫下來吧。”

“全脫了嗎?”

謝醫師聽見自己發抖的聲音說:“全脫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視著他,沒有感覺似的。他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塊肌肉全麻痹起來,低下腦袋去。茫然地瞧著解剖床的細腿。

“襪子也脫了嗎?”

他腦袋裏邊回答著:“襪子不一定要脫了的。”可是褻裙還要脫了,襪子就永遠在白金色的腿上織著蠶絲的夢嗎?他的嘴便說著:“也脫。”

暗綠的旗袍和繡了邊的褻裙無力地委謝到白漆的椅背上麵,襪子蛛網似的盤在椅上。

“全脫了。”

謝醫師抬起腦袋來。

把消瘦的腳踝做底盤,一條腿垂直著,一條腿傾斜著,站著一個白金的人體塑像,一個沒有羞慚,沒有道德觀念,也沒有人類的欲望似的,無機的人體塑像。金屬性的,流線感的,視線在那軀體的線條上麵一滑就滑了過去似的。這個沒有感覺,也沒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兒等著他的命令。

他說:“請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請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個洪大的回聲在他耳朵旁邊響著似的,謝醫師被剝削了一切經驗教養似的慌張起來;手抖著,把太陽燈移到床邊,通了電,把燈頭移到離她身子十時的距離上麵,對準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著,閉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線下麵,她的皮膚反映著金屬的光,一朵萎謝了的花似的在太陽光底下呈著殘豔的,肺病質的姿態。慢慢兒的呼吸勻細起來,白樺樹似的身子安逸地擱在床上,胸前攀著兩顆爛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風裏顫著。

(屋子裏沒第三個人那麼瑰豔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隨便的人性欲的過度亢進朦朧的語音淡淡的眼光詭秘地沒有感覺似的放射著升發了的熱情那麼失去了一切障礙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兒呢——)

謝醫師覺得這屋子裏氣悶得厲害,差一點喘不過氣來。他聽見自己的心髒要跳到喉嚨外麵來似的震蕩著,一股原始的熱從下麵煎上來。白漆的玻璃櫥發著閃光,解剖床發著閃光,解剖刀也發著閃光,他的腦神經纖維組織也發著閃光。腦袋漲得厲害。

“沒有第三個人!”這麼個思想像整個宇宙崩潰下來似的壓到身上,壓扁了他。

謝醫師渾身發著抖,覺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動,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著。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樺似的肢體在紫外光線底下慢慢兒的紅起來,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陽光裏邊重新又活了回來似的。

(第一度紅斑已經出現了!夠了,可以把太陽燈關了。)

一邊卻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兒,那原始的熱盡煎上來,忽然,謝醫師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衝,猛的又覺得自己的整個的靈魂跳了一下,害了瘧疾似地打了個寒噤,卻見她睜開了眼來。

謝醫師咽了口黏涎子,關了電流道:

“穿了衣服出來吧。”

把她送到門口,說了聲明天會,回到裏邊,解鬆了領帶和脖子那兒的襯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臉,一麵按著第八位病人的脈,問著病症,心卻像鐵釘打了一下似的痛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