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籠著淡淡的霧,早上竟然有些冷。這氣氛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死了太多人的緣故。
岸邊燃著一堆火,火上烤著一隻雞。村裏的所有牲畜都已經無主了,官兵們可以隨便吃。官兵邱恒打了個激靈,從殘破的土牆邊醒了過來。晨間清涼的風鑽進了他的骨頭,讓他的夢中忽然降起一陣急雪。他搖搖腦袋,似乎還沒搞明白身在何處。直到看見了血,看見了屍體,看見了凝固的猙獰的表情,他才都想起來了。一股勇猛的憋脹感從小腹直衝腦門,他想撒尿。
空場上擺滿了屍體。空場旁邊相對幹燥的地方,另外有兩具屍體,待遇明顯比別的屍體高,放在草席上,那是官兵的。盡管邱恒的尿意很強,他還是被這兩具屍體吸引住了。他聽說了昨夜的事,正因為聽說了,這時候看到屍體,才覺得更恐怖。兩具屍體上都是猛獸利爪抓撓的痕跡,脖子上一個巨大的洞,是被猛獸撕咬後形成的,從傷痕和洞口的尺寸來看,邱恒想不出世間有什麼猛獸能造成這樣慘烈的傷害。這兩具屍體的表情,比所有其他屍體的表情加起來都更驚恐駭人。邱恒不禁打了個寒顫,快步跑開了。
“真是倒黴蛋!”邱恒嘴裏輕歎道。聽說昨夜黑雲中怪獸襲來的時候,其他人都落水躲開了,唯獨這兩個兄弟被那黑雲盯住了戰鬥,最終慘死在船橋上。奇怪的是,其他落水的官兵,都隻能聽見轟鳴駭人的吼聲,和那兩個兄弟死前慘絕的叫聲,卻怎麼也看不見是什麼東西殺死了他們。他們身上憑空地就出現了傷口,脖子上一塊肉憑空就消失了。血液四處噴濺,噴到江裏,染紅了江水,噴到其他官兵的臉上,染紅了他們的眼睛。
那十幾位看見兄弟慘死的官兵,連夜就被帶回了京都,說是要到陳梅天師的天帝廟住些時日,沒人告訴他們原因。對了!陳梅天師已經不叫陳梅天師了。邱恒還是改不過口來,實際上在這次行動之前,他已經改名叫福多天師了。據說他原來就叫福多天師的,不知道為什麼要改來改去的。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邱恒飛快地跑起來,背後傳來官兵數屍體的聲音。這些官兵腦子都不太好使,就那麼些屍體,數了多少遍了,還沒數清楚。
“你他媽能不能找個別的地兒尿!我們這兒正撈著呢,一會兒上去,就得從你的尿湯裏走!你個賊土匪!”一個官兵衝邱恒喊道。
邱恒最恨別人叫他“賊土匪”!雖然已經被招安五年了,他原來的身份卻似乎從沒被人忘記,他們好像是刻意記得的,也時時提醒邱恒記得。邱恒忍了,他已經習慣了。他剛解開的褲子,隻好又係上了。他朝下遊走了一陣,直到終於看不見什麼人了,這才又解開了褲子,撒起尿來。真是痛快,不知憋了多久了,從夢裏就開始憋。有老兵說在水裏待久了,嘴不喝水,身上的肉也會喝水。邱恒起初還不信,這回信了。
水聲咚咚,邱恒覺得暢快無比。快要尿完的時候,他突然看見前邊不遠處葦草輕輕地動了一下。他裝作沒看見,接著尿。等尿完了,他提上褲子。從腰間輕輕地拔出刀,一點一點朝那動的地方走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可不能讓他跑了!邱恒將刀高高地舉起,一點一點挪過去,終於到了,邱恒揮刀就砍。
一個驚慌的眼神,眼神外麵是一張清秀的臉龐,好一個美麗的姑娘!邱恒急忙將刀縮了回來。
確實好美!她單薄的衣衫濕透了,白皙的肌膚在濕衣衫下隱隱起伏。她穿得應該是件白布衫子,現在看起來,已經是灰色的了。邱恒呆看了一陣。那姑娘渾身顫抖著,一副哀求的表情。
可不能犯錯誤!邱恒心裏默念道,他是怎樣才走到今天的地步,怎樣才活下來的?那些跟他一起被招安的兄弟,現在還有幾個活著的?那些當時沒被招安,繼續當土匪的,又有幾個活著的?這個答案倒是很明確的!一個也沒有!割草一樣就被收拾了!陳梅天師和他手下的弟子實在太厲害了!事實上,能被招安是邱恒他們費了好大的心力爭取來的,他們東躲西藏了好多年,才終於獲得了招安。
邱恒又把刀舉了起來,眼神越來越堅定。那姑娘重又恢複了哀憐的神色,眼神中透露出來的渴望比先前更強烈。她是經曆了怎樣的哀痛和掙紮,才活到了這個早晨。如今這個嬌美的生命的希望,又像青草上的露珠一般,搖搖欲墜。姑娘的眼淚一滴一滴湧出,她渾身顫抖著,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她是多麼的脆弱啊!就像寒風中將凋謝的花。可這脆弱中,卻又藏了巨大的力量。這力量一點一點推阻著,使得邱恒一點一點放下了他的刀。
邱恒輕歎了一聲,側過了頭去。他無法麵對這脆弱,無法麵對那哀絕動人的表情。他側著頭,重新舉起了刀。怪哉!他竟然還是能看見那美麗動人的哀求,還是能感受到那脆弱的力量。無論他怎麼樣堅定決心,最後還是把刀放了下來。
邱恒看了看姑娘絕美的容顏和纖小的身體,終於堅定了決心!不能殺她!他四下看了看,又琢磨了好一陣,終於將刀收入了鞘中。
邱恒左看右看,向那姑娘伸出了手。姑娘遲疑著把手伸了過去。邱恒很輕鬆地就把姑娘拉上了岸,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手掌和身體傳來的輕柔。
“你在這兒躲著遲早要被他們發現的,有一隊官兵去下遊打撈屍體了,晚上沒看見,一會兒回來肯定就看見你了。這村裏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嗎?官兵絕對想不到的那種地方。”邱恒問道。
姑娘搖了搖頭。
“真是麻煩!你好好想想,想不出來,我就隻有現在一刀結果了你。”說著邱恒將刀抽出了一截。
姑娘渾身顫抖,眼中溢滿了淚花。邱恒心中不忍,見那嬌楚動人之態,心中生又出許多柔情,便將刀又收了回去。
“我得死在你手上。”邱恒感慨道。
“村東邊有個碾坊,去的人少,除非你能躲過他們的視線,從村子裏穿到東邊去。”姑娘緩緩說道。
“非得這麼走?沒有別的路?”
姑娘點點頭。
“哎,試試吧。”邱恒歎口氣,道。
姑娘很忐忑。
“你叫個啥?”邱恒上下打量著姑娘。
“嗯?”
“萬一我這趟因為你死了,連你叫啥都不知道,多虧。”
“我叫陳清荷。”姑娘輕聲道。
邱恒點點頭,看了一會兒陳清荷。一點不遮掩他眼睛對於她美貌的貪戀。陳清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好,陳清荷,我叫邱恒,這個名字你記住了,永遠記著。跟我走吧。”說完邱恒轉身就走。
“請等一等。”
“怎麼啦?”邱恒轉過頭來。
陳清荷回到剛才藏身的蘆葦叢邊,朝裏一招手,拉上來一個十四五歲的俊秀少年。怯怯地看著邱恒。
“這是我弟弟,陳清寒。”
“我的媽呀,你這是要害死我。我看還是現在把你們殺了得了,省得跟你們一塊兒死!”邱恒抱怨道,這次卻沒有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