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生活這麼好,看著您一手打下來的天下,不覺得遺憾嗎?”我生怕他看見我掉淚,隻能生生地將苦澀咽進心裏。

“當然會有遺憾,但不止是因為這些。”

“我舍不得您。我希望,您能永遠活著……”我說到這兒,忽然想起德撒蘭姑姑對他的詛咒,生怕他誤會,忙解釋說,“但您不會孤獨,我們都陪著您,您不會孤獨。”

“傻孩子。”他露出幾天來唯一的笑顏,似乎又變得精神矍鑠,而我竟渾然不知,那就是回光返照。

“要什麼永遠?這世上有什麼比永遠更可怕呢?”他這麼說。

——要什麼永遠?這世上有什麼比永遠更可怕?

我不完全明白,但暗自猜測著,他心底肯定存著一些永遠的東西吧?例如,回憶、懺悔、青春,還有太多他沒能一一細述,我隻能獨自尋找的答案。

“我終於能舍棄一切離開了。”他說。

“那些血性呢?那些狂熱呢?那些還沒開采的美夢呢?”我問他。

他又是一笑,說:“都交由你吧,忽必烈,我相信你!”

我再次怔住。那是我長久的等待與幻夢,帶著無盡的渴望,希望能如同他那般偉大,接替他成為造福眾生的領袖——他看出來了,他什麼都知道。

“這些日子我幾乎都沒睡著過,總能看到一些臉龐,全是故人的臉龐。”祖父說:“我明白,到了該去與他們重逢的時候。不過,忽必烈,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回答說:“成為了不起的人,像您那樣。”

“不。”他搖頭,認認真真地說,“不是了不起的人,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成為問心無愧的人。”

我仍是似懂非懂,他為何總說這些,像頓悟了人生,隻剩下懺悔。

在我無措的時候,他又說:“以前,若想在草原上活下去,必要經受無盡的委屈,經受無盡的劫難,如此才能獲得幾寸天地安身。現在好了,現在我為你們拚得的天下,足以使你們不必再受人欺負和淩辱,但絕不能因此掉以輕心,也絕不能因此就去讓他人受盡劫難。”

“我……我不太懂……”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句話,生怕自己的愚鈍會讓他失望和不高興。

但他沒有,他隻是伸出已經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我的頭說:“記住就行了,眾生平等,萬物有靈。”

我仍不能參透這深邃的話語,但是祖父卻睜大眼睛,他死死地盯著大帳的頂篷,仿佛看到了什麼慘烈的景象。

“忽必烈!忽必烈!”他大聲地喊我的名字,緊握住我的手。

“是的祖父,我在這兒。”我趕忙回應他。

他把我的手握得那麼緊,好像骨頭都被捏碎一般,我感覺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接著,他的力量卻鬆懈了,再沒有一丁點兒的震撼力,我感覺他的手掌脫離我的手掌,直直地垂落下去。

我驚呆了。

軍醫前來試探他鼻息,熱淚盈眶跪拜在地,口中道:“大汗去了。”

伯父們與父親奔進來齊齊跪於床前,守帳的侍衛們也齊刷刷跪下,人們紛紛涕淚交流,對他虔誠叩頭,口中叫著:“大汗!大汗!”

我流不出淚,我不敢流淚,他說過的,他不喜歡看我掉眼淚,男子漢要把淚水吞咽到肚子裏。我隔著眼中朦朧的霧光去看他,他的另一隻手掌微微攤開,掌心一直握著的居然是一尊小小的佛像,從中原而來的物件,我認得,這是德撒蘭姑姑留給他的。

這時我還不懂這玉的寓意。我心存痛恨,那是中原人的菩薩,那是中原人的蓮花,那不是我們的神,他為何要緊緊握在手中?……這使我覺得失落,又覺得痛苦,仿佛是明白些什麼,又仿佛一無所知。

……是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境中,我孤單一人站在黃昏下的草原上,秋草黃葉碧藍天,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風呼嘯而過,他隨風而至。

啊,祖父。他就這樣站在我的眼前,背後突然出現的夕陽如同用鮮血凝結而成,發出耀眼灼熱的光,四周是靜謐停頓的氣息。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看他披掛著蒼天的光明降落,完完全全將我震懾。他顯得那麼年輕,那麼英俊,身材頎長雄壯,表情也是高傲果敢,卻讓我心中泛起莫名的惶惑與憂傷。這是我的祖父嗎?他不是生前我所認識的模樣。因而這一定是夢……我在夢裏也猜到是夢,所以感覺無比的警醒與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