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灤陽消夏錄(12)(2 / 3)

侍姬之母沈媼言:高川有丐者,與母妻居一破廟中。丐夏月拾麥鬥餘,囑妻磨麵以供母。妻匿其好麵,以粗麵溲穢水,作餅與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噭然一聲。丐起視之,則有巨蛇自口入,齧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媼親見蛇尾垂其胸臆間,長二尺餘雲。

有兩墊師鄰村居,皆以道學自任。一日,相邀會講,生徒侍坐者十餘人。方辨論性天,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一寡婦田,往來密商之劄也。此或神惡其偽,故巧發其奸歟。然操此術者眾矣,固未嚐一一敗也。聞此劄既露,其計不行,寡婦之田竟得保。當由煢嫠苦節,感動幽冥,故示是靈異,以陰為嗬護雲爾。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凶宅,一耆儒與數客宿其中。夜聞窗外撥刺聲,耆儒叱曰:“邪不幹正,妖不勝德。餘講道學三十年,何畏於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君講道學,聞之久矣。餘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有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錄,與諸儒辯,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勝,則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講何學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幹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曬曰:“君不敢答,猶能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剌一聲,掠屋簷而去。

某公之卒也,所積占器,寡婦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亦不知其值,複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複。效其智者罪宜減。”餘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於盜乎?

屠者許方,即前所記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角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乃刳而取之。雲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未死時,箝其口不能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後患病,遍身潰爛無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責,囑其子誌學急改業。方死之後,誌學乃改而屠豕。餘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邊隨園征君言:有入冥者,見一老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與寒溫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諸鬼皆粲然。老儒蝟縮而已。

東光馬大還,嚐夏夜裸臥資勝寺藏經閣。覺有人曳其臂曰:“起起,勿褻佛經。”醒見一老人在旁,問:“汝為誰?”曰:“我守藏神也。”大還天性疏曠,亦不恐怖。時月明如晝,因呼坐對談,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問:“儒書汗牛充棟,不聞有神為之守,天其偏重佛經耶?”曰:“佛以神道設教,眾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設教,凡人皆當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故不煩神力。非偏重佛經也。”問:“然則天視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為體,以治人為用。道以靜為體,以柔為用。佛以定為體,以慈為用。其宗旨各別,不能一也。至教人為善,則無異。於物有濟,亦無異。其歸宿則略同。天固不能不並存也。然儒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於身。釋道皆自為之學,而以餘力及於物。故以明人道者為主,明神道者則輔之,亦不能專以釋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蓋儒如五穀,一日不食則餓,數日則必死。釋道如藥餌,死生得失之關,喜怒哀樂之感,用以解釋冤愆、消除怫鬱,較儒家為最捷;其禍福因果之說,用以悚動下愚,亦較儒家為易入。特中病則止,不可專服常服,致偏勝為患耳。儒者或空談心性,與瞿曇、老聃混而為一;或排擊二氏,如禦寇仇,皆一隅之見也。”問:“黃冠緇徒,恣為妖妄,不力攻之,不貽患於世道乎??曰:“此論其本原耳。若其末流,豈特釋道貽患,儒之貽患豈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禮法也。”大還愧謝。因縱談至曉,乃別去。竟不知為何神。或曰,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