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鳥語如相識,也憾狂夫恁毒情。
卻說新玉雖走了進去,心中卻費躊躇道:“適才那人見了人家女眷,骨頭沒有四兩重的一般,扭捏身軀,賣弄許多風流出來,他心裏不知怎樣過不得在那裏。被這老厭走將出來,纏了半日,厭死了人。他若有心,必竟還從這裏來,讓我再去瞧他瞧看。”於是拿了綿線叉兒,走出廊房來,東西一顧,不見有人,進內打線消遣。
燕輕遠遠望見,急忙踅將過來。見新玉獨自打著綿線,乃向前躬身一揖道:“小娘子打得好線,又圓又緊,又光又潤,就是天仙織女打不出這等好綿線來。小子有些,不知小娘子肯與我打麼?”那新玉忙起身回禮道:“官人又來說笑話了。我自家要紬,聊打應用,怎有閑功夫與別人打?”燕輕躬身道:“小子真心羨慕而來,怎說個別人二字,若得小娘子見憐,與我打了穿在身上,就如天仙贈董永的織錦一般,如何忘得恩惠。”正說得高興。
隻聽得裏邊嗑嗒嗑嗒的嗆出來了,隻見符成手提茶壺道:“惟我知得你的饑渴,特烹一杯,為你解渴。”新玉故意將身一扭道:“誰耐煩吃它。”符成道:“你既不肯吃茶,我與你同到攬凳上去,瞧瞧那樹上的雙雙紫燕,兩兩黃鸝,正像我與你一對兒。”扯了新玉同坐在攬凳上。新玉瞅他一眼道:“你明明是個老柴根,還認做老少年,伴著那醉楊妃做一塊麼。我有首詩,正與你相合。詩曰:
六十做新郎,殘花入洞房。
聚猶新燕子,健亦病鴛鴦。
戲水全無力,銜泥不上梁。
空煩神女意,為雨傍高唐。
符成待她說完,便一把摟定道:“你這小油嘴,嫌我老麼?我人老性不老。”將嘴布去要親嘴,新玉在支右吾,不肯掇過臉來,符成在他的粉頸上咬了一口。兩個頑了一會。卻說那燕輕在樹林中,仿佛見一老一少,在那裏卷一起,撼一起。他便頓足氣道:“罷了罷了!這枝花兒纏死了。”不覺天晚,見凳上無人,已知二人進去,隻得且回家,明早再來。詞曰:
小院嬌紅無數,未許狂蜂輕覷。
各自待時來,始向東風齊吐。
莫誤莫誤,最厭枯藤纏住。
右調如夢令
卻說那燕輕回家,那裏得睡。巴得窗隙兒稍亮,忙忙起來打扮道:“我就在那綿線上做功夫。”於是袖了些綿子,帶些錢鈔,一直徑望符家廊下來。但見:
朱輪猶隱樹,宿鳥尚依林。
露重草垂砌,煙深柳掛楹。
燕輕舉頭一看,見窗門未啟,靜悄悄沒個人兒。笑道:“來得太早了。”隻見那狗洞內鑽出一隻狗來,口內銜著一件東西,在那煙霧中甩頭甩腦的顛。燕輕見了,一直趕上前,趕下狗的東西。拿來一看,是一隻繡花的膝褲兒。他便拿起撲一撲,向嘴邊聞一聞。馥鼻熏香。籠在袖裏,乃自道:“這件東西,若是這個冤家的,天假其便,姻緣有望了。若是別人的,可不空歡喜麼。”隻見呀的一聲門響,見個小使兒出來打狗。
燕輕向前問道:“小哥,你為何打狗?”那小使道:“適才姨娘一隻膝褲,被這刁胚拖了出來,不知丟在何處?”燕輕暗喜道:“謝天地,我有進身之階了,好似綿子多。”於是仍舊在樹林中張望。卻說那新玉已想那人早來,梳妝完,拿了綿線叉兒,出到廊房裏。把四麵窗子開了,見四下無人。走到河邊,看那一灣流水滔滔前逝。不提防燕輕已躡其後,見他容光射人,一時按納不住。暗道:膽大得一半。膽小得一看。
於是輕腳輕手,向他背後一摟。新玉吃一驚,忙退進檻內道:“你這人好不知死,來做什麼?”燕輕便向袖中取出膝褲道:“特送還膝褲。”新玉笑昵不止道:“適才狗拖了我的去,原來是你拖去的。”燕輕雙膝跪下道:“若做得大娘子家裏狗,也是造化的。”新玉道:“癡子,做狗有甚造化。”燕輕道:“朝夕蹲在大娘子繡鞋兒邊,渾身香氣也聞些,如何不是造化?”新玉笑道:“不睬你這涎臉。”往裏便跑,被燕輕把新玉的袖兜兒扭住,要跑也跑不脫,回身道:“冤家,還不快些起來,他就出來了,他若來,你就裏死,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
燕輕道:“我要應承了才起來,若不應承,我跪到明朝也不起來。”新玉道:“他若來,你怎麼處呢?”燕輕道:“我正要他來,死在大娘子跟前,也做風流之鬼,若回家去,今日思明日想,死得沒趣。”新玉快以手扯他起來道:“快起來,他就出來了。”燕輕罷勢將新玉抱住,以嘴貼著新玉的麵頰腮道:“我的心肝娘,你約個日子,救我一救。”新玉道:“看得這樣容易,歇半年三個月,來與你個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