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3)

梁招娣臘月二十六晚上去世,天明就是二十七,這月又是小月,再過兩天就過舊年了,喪事必得急速辦。他家裏不用問,錢、糧什麼也沒有,梁安順老漢老年喪子,早哭得軟癱在炕上,什麼也管不了,親屬中主事的就隻有他哥田東虎,得趕緊把他叫回來。不過田東虎卻是個“妻管嚴”,事事聽丁萍的,很難指望他為弟媳的事出個百兒八十。田東京是那樣子,不得回來,情況特殊,落點還是要集體搭手。李興邦連夜就去找馬林周商量。他家裏人卻說他出了門兩天都沒回來,不知哪兒去了。李興邦就知道他是故意避了,隻得打發人去叫田福全。正在家裏等著田福全,丁萍跑來了說:“李支書呀,你說叫他哥回來,我忘了給你說,他哥今個犯了闌尾炎也在醫院裏,不得回來,我明天還要伺候人家去哩。”李興邦說:“人不得回來,有錢留上一二百。”丁萍說:“呀呀!有錢的話不用你說,我大的小的都上學哩,實在拿不出來呀。”說著趕緊走了。隨後田福全進了門。李興邦向他說:“福全,你現在接手了,今回東京媳婦的喪事隊上可要管哩。你見丁萍從我這兒剛走,他們雖是親兄弟,點水不滴……”田福全知道李興邦叫他就為的這件事,來時先把田社民見了,胸有成竹地說:“沒麻達,沒麻達,李支書,你說咋辦就咋辦。”李興邦說:“隊上至少得給墊上三四百元吧。”田福全說:“能成,能成。田光榮還是會計嘛,叫他看隊上有錢先拿上辦事,沒有的話,以隊上名義或借或貸,總得把人送進土裏。”於是就叫來田光榮和李少鋒將事情安排了。

梁招娣隻活了三十三歲,正當盛年就撒手人寰,丟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和一雙年邁的父母,又為她看病背上了幾千元外債,所以喪事隻能盡量從簡,隻花一百來元買了副寸半厚鬆木棺材。二十八日就埋人,自然沒請吹鼓手,客人也隻通知了東京舅家和妹子田迎春。村院中來幫忙的人都不吃飯,因此隻給親戚收拾了三兩桌家常飯菜,可大家都淚流滿麵,誰也咽不下。午後兩點就貼出“訃告”和挽聯,由學工、學農、少鋒、光榮、田躍進等八個年輕人抬著送到了北原墳地,挽聯是請學校老師寫的,一邊是“歎禍不單行丟老棄小萬千慈孝實難了”,一邊是“恨陰陽兩隔拋夫絕愛無限牽掛何可休。”

靈轎出巷時,後麵穿孝服的人,除了三四個親戚中的年輕婦女,就是田迎春領著文兵、文君、丫丫三個孩子,麗娜、莉娜、文才三姊妹也來送喪,但他們平時受媽媽的影響,對二爸一家人成見多,感情少,都哭不出來,隻有田迎春已把嗓子哭啞了。文兵、文君、丫丫三個,雖然大的才過十歲,小的還不滿八歲,看見媽媽真的走了,永遠見不到了,再也沒有媽媽了,都一同尖利地哭喊著:“媽媽……媽媽……我要媽媽……”他們的尖叫聲引得滿巷送喪的鄰舍男女都流下了眼淚,桂珍嬸、高麥花、張美麗、少鋒媳婦、光榮媳婦等都忍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喪事中間,田東虎還是回來了。他帶著一臉病容說,他的闌尾炎是慢性,暫時不須動手術,昨天打了一天針,今天覺得能支持住了,趕緊回來了。他代表弟弟向為弟媳喪事費心操勞的支書李興邦、生產隊長田福全表示感謝,並領著文兵姊妹仁給他二人磕頭。見了孩子,李興邦刷地掉下了眼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兒得說說,當地的喪葬舊俗“文化大革命”中曾被廢除,死了人不披麻戴孝,不哭,不用靈轎,不請吹鼓手,不糊紙紮,不設席待客,隻許開個“追悼會”。可是從一九七零年以後,原來的舊俗又慢慢恢複了。到如今一些有經濟實力的人家甚至搞得比“文革”前還傳統還隆重。不過向來卻有個不成文的規則,隻有年長德高的老者死了,才能享受八抬大轎送喪的禮遇,而且還得死者的兒女們在村院中人緣好,有威信;倘若死者的兒女平時自恃權勢,傲視鄉鄰,為村民所不滿,就會發生起喪後沒有人抬轎的尷尬局麵,這無疑是使生者和死者都極為丟臉的事兒。當然像梁招娣這樣上有老下有小的二三十歲的少亡者則被認為擔當不起八抬大轎送靈,隻能將靈轎罩在大車上用牲口拉往墳地。可是今天柳樹街的年輕人們出於對死者和田東京人品的敬重,竟然破例八個人抬了她的靈,這不能不說是個極大的哀榮,更使田東虎、田迎春和梁安順老兩口十分感激。

同時,按照舊習俗,人死以後要守孝三年,還要以七天為一個周期,舉行七次祭祀活動,是為“七齋”。“七齋”完了是“五十日”和“百日”,然後是周年紀念,三周年過後舉行“禫禮”,脫孝服,守孝方算結束。近年來,一些在外地工作的兒女們,在父母去世後,因為不可能請長假在家“守孝”,就自發地進行改革,往往在“頭七”這天就舉行“禫禮”脫了服,將悲痛化為力量,奔赴工作崗位去了。這種做法就被不少人來仿效。有更激進的還有三天以後甚至於當天就連埋帶換服的。田東虎因明天就是陰曆臘月二十九,大家都很忙,征得梁安順老兩口的同意,也在當天給梁招娣舉行了“禫禮”。

從墳地回來,天就黑了。客人們都匆匆忙忙回去了。田迎春、田東虎和丁萍走進屋裏,見梁安順老兩口還躺在沒有了女兒的冷炕頭流淚,就把他倆叫起來勸說:“梁叔,梁嬸,你二老要會想哩,把心放寬。人死不能複生,別難過她了,保重自己的身體,三個孫子還要你二老照管哩。”梁安順哭著說:“哎哎……天殺到頭上了,沒辦法呀。過了年,我把他仁滿領回去,隻要再能活十年,就把他們拉扯大了……”田迎春說:“梁叔,你和我嬸子年紀都大了,三個娃不能都跟你。南巷改改見我說了幾回,想替咱把丫丫管上,叫我和你二老商量。我嫂子在世時和她也很好,我看就讓丫丫跟她吧。文兵大點,你們帶回去。文君跟上我,叫他和楊佳一塊上學……”丁萍連聲說:“好好好,隻有這樣才好。”田東虎卻說:“好個甚?咱的娃咋能叫人家不沾親不帶故的改改去管?丫丫咱們帶著。”丁萍忽地變了臉說:“你能你能!反正我有高血壓,成天頭昏昏的,根本見不得娃吵叫,要管抱到你機關上去!”田東虎回頭望著她說:“你……”梁嬸忙說:“他伯,你幹公家的事不在家,他大媽有病,不行……娃不要你們管,我帶我帶。”田迎春見狀說:“行了行了,就這樣啦。梁叔梁嬸整天都沒見你倆吃飯,我去熱熱飯,大哥大嫂都在,咱們吃上點,歇息吧。”東虎和丁萍都說他們不吃了,就安慰了梁安順兩口幾句,回老屋去了。

田迎春正在火爐上熱飯,就見田改改叫著“迎春”走進門來。丫丫一見她就喊著“姑姑”,跑到她跟前。改改連忙把丫丫抱到了懷裏。田迎春就給梁安順老兩口介紹說:“梁嬸,這就是南巷他改改姑。”梁安順和老婆見是這麼個年輕漂亮的媳婦,忙說:“哦!迎春給我說起過你。丫丫快上炕來,叫你姑姑坐下。”迎春早拉了個板凳招呼改改坐到了炕爐跟前。改改望著兩位老人說:“梁叔,梁嬸,不知迎春給你說了沒有,如今……”說到這裏眼淚就奪眶而出:“……我嫂子不在了,我東京哥又不在家,我是獨自一個人……把丫丫叫我管上……”梁安順和老婆說:“你姑,你的好心我們領了,可丫丫屬相小,說八歲其實還不滿六歲,不好管哩,還是我們帶回去。”改改望了下迎春說:“梁叔梁嬸你們別怕,我知道你二老愛娃,舍不得,可你們到底年紀大了,心強力不佳。我替你們管著,過幾年娃大了,我東京哥也回來了,原叫娃回來……”田迎春也說:“叔,嬸,就讓他改改姑把丫丫管上吧,你看咱娃多愛他改改姑呀!”丫丫見說,越發摟住改改的脖子,嬌聲叫著“姑姑”,還在改改臉上親了一下,惹得兩位老人也不由得笑了一下,說:“那就叫你改改姑管上吧……他媽隻說她撒手一走,把拖累滿丟給大家了……”說著又哭了起來。改改和迎春隻好又勸了一會。

時候不早了,改改要走時,丫丫就纏著她不離。改改笑著說:“叔,嬸,那我今晚就把丫丫帶回去。”梁嬸傷心地說:“你就帶上吧,終究要跟你走哩,多住一晚上也不能咋。”迎春說:“把你嫂子的衣箱開開,看有給丫丫縫的鞋帽衣服,滿袱到一個袱子裏,叫他改改姑給娃拿上。”迎春就忙開箱倒櫃,將丫丫穿的衣服、鞋襪,不論新舊,全揀出來袱了一大包,說:“改改,你拿不上,我送送你。”兩人就一個抱著丫丫,一個提著包袱,一前一後,走出門來。到門口,迎春拉了一下改改說:“改改你明天就和娃回溝北去?”改改說:“明天是臘月二十九呀,還能不回去?今日把服換了,你明天也要回去吧?”迎春點點頭,說:“我想明天先去看看我二哥,想把三個娃都引上,你等我們明後晌回來再回去吧。”改改說:“那好啊,我也去看看他,咱們一塊走。馬上過年了,給他送些吃喝。”迎春又掉下了眼淚說:“隻是不知道見了我二哥咋說哩……我二嫂得病的事就瞞著他,如今她又不在了,敢讓他知道嗎?”改改說:“千萬別讓他知道,好賴瞞著他把這個年過了。他問起就說人感冒了……”迎春說:“三個娃嘴不牢咋辦?”改改說:“他們都懂事了,給叮嚀別說。”就問丫丫:“咱們明天去看爸爸,爸爸問媽媽怎麼沒來,你咋說?”丫丫說:“我說媽媽沒死……”兩個大人都把臉貼到丫丫臉上,流著淚說:“不敢這樣說。丫丫,好孩子,爸爸問,就說媽感冒了,記下。”丫丫說:“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