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了。

他看看號碼,對妻子說,是表哥的。

表哥是鄉下的,拉巴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多年來,他和妻子盡力幫助表哥,不止一次地對表兄表嫂說,再苦也得讓孩子上學,沒有文化人生就沒有綠色。每每說起,表哥兩口就頻頻點頭。

為了三個孩子上學,表哥兩口除了種好家裏的那幾畝地,大多時間是在市裏的一個豪華小區做保潔工——是他介紹的——每個月可有幹把元的進項,這多多少少可以積攢些學費。

表兄在電話裏說,兒子考上大學了,想請您兩口坐坐兒,說說話兒……

他一聽話音便明白了,說,這好,這好——咱別坐了,花那個錢幹啥,省出來給孩子上學用……

電話裏說,咱不人大店進小餐館不中嗎?

他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便答應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偕妻子去了,身上還帶著一份給孩子上學的禮物:一張銀卡。

進了那個小店,見表哥兩口和那個孩子都在等著,便不好意思地笑笑。

幾個月不見,這孩子又長個兒了。

光長個兒不長心眼子……

那男孩已十八,嘴唇上有一溜兒黑乎乎的軟胡。聽得大人說他,便斜了眼珠子白父親。母親就扯扯孩子的T恤衫。

男孩的手機響了,是很流行的那種彩鈴。男孩掏出手機,很瀟灑地舉到耳旁。喂,喂……哪個網吧?好,好……待會兒見……OK!

午餐很簡單:兩瓶啤酒,四個小菜,五碗燴麵。

兩杯啤酒下肚,表兄弟之間的話頭子就稠了。表哥說,這些年多虧了您倆照護,孩子才能有今天。

這是孩子爭氣,也算嫂子和你沒有白辛苦……

表兄歎了口氣,過早衰老的臉蒙上了一層白霜。

學費的事兒你們不用愁,妻子插話了,俺倆給孩子帶來一張銀卡……

不能再要您的錢,不能再要了,再要了……

不過有一條:密碼現在不能給,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

表兄臉上的肌肉抖了抖,瞟了兒子一眼。那男孩好像沒有聽見什麼,站起來就往外走。

你這孩子,連聲招呼都不給你叔嬸打就溜!

男孩兩腿圓規似的旋了半圈兒,拿手機的手垂了下來。

不是給我打招呼,是該謝你爹娘一聲——你這孩子以為啥都是該給你的?

妻子肘了他一下,他反而將聲音拔高了。

你就是大學生、研究生、博士、教授中不?可學曆再高,本事再大,不知感恩、報恩,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惜憐、孝敬,還算個人嗎?你知道你爹娘為了你們撿過垃圾,賣過熱血,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我看著都掉淚了……你啥會兒知道爹娘不易,啥會兒知道社會是最好的大學,啥會兒知道生活是最好的老師,你啥會兒再登那金字塔——給你爹娘跪下,跪下!

男孩愣了一下,惶惶四顧。頃刻,圓規便在無聲中折了、矮了……

男孩上學走後,他老是後悔,後悔對這孩子太“那個了”。妻子就勸他,這有啥——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不成才,應長輩的說孩子該——不管不問就是過!

之後,兩口子去表兄那兒更勤了。小酌時,他就問男孩的情況。提起男孩,表兄臉上便漾出笑意,隻說一句,懂事了,懂事了……

多天不見怪想他哩……

學校放假他也不回來,打工,還到社區做什麼工?

義工?

是,是,是。過年時還寄回來500塊錢,你嫂子拿著彙款單哭得都背氣了……

都怪我對孩子太狠了……

咋能怪著您?對您,俺這一家謝都謝不及……他猛喝了一口酒,攥著空杯子,結結巴巴地道出一個秘密,那個……卡裏並沒有……多少錢……表哥並不感到驚訝,淡淡地說,兄弟,這不在錢多少,而在孩子自己心裏能長出多少……他眼睛忽地亮了。老表,咱倆再碰一杯!那個五月的一天下午,空氣沉悶。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外省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沙啞的聲音重複了幾遍,他才聽出是那男孩打來的,心跳便不由地加快了。孩子,聽你爸媽說你去了四川地震災區……是,表叔,我現正在做我應該做的,這些天所見所聞使我的眼淚流得太多太多……今年我正趕上畢業,我已經報名到這地方誌願支教。好,好,好……他抹著溢出的淚水,說,你知道那銀卡的密碼麼?不知道,可就是在破解密碼時我明白了許多——表叔,您不必告訴我密碼,啥時破解了,啥時我見您!好孩子,你已經破解了,破解了,是表叔錯看你了……表叔,那一天我給您跪下時,我就知道該從哪兒破解密碼……孩子,你不知道,那卡裏錢不多……

表叔,這密碼要比金錢大得多……

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了,嘴巴蠕動著,卻吐不出一個音節。耳郭裏脹滿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於這聲音裏,他望見了一片蔥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