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使人探諸其家。至則扃錮寂然,鄰人並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內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惶四顧。諸役隸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為田七郎。宰驚定,始出複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
方停足審視,屍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複踣。衙官捕其母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鹹謂其主使七郎。武破產夤緣當路,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三十餘日,禽犬環守之,武取之厚葬焉。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將軍,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其一飯不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亦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酬奠蓁墟間,就稅舍於下院之僧。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著履仰臥。仆人問其誰何,合眸不對。既而生歸,見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曰:
“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急起著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雲:“仆與君文字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凟,願勿以異物遂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曰:“今甥女寡居無偶,仆欲得以主中饋;屢通媒妁,輒以無尊長之命為辭。幸無惜齒牙餘惠。”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遺生鞠養。十五歲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慟而卒。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
朱曰:“其父為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問:“甥女向依阿誰?”曰:“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還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生勉從與去。北行裏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宅第,朱以指彈扉。即有媼出。豁開二扉,問朱:“何為?”
曰:“煩達娘子,阿舅至。”媼旋返,須臾,複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太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媼入,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時,疑目含涕,遍問妗姨。生曰:“俱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女複嗚咽曰:“兒少受妗母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蹦溝凟,殊為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裏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女俛首無語。媼曰:“朱公於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為政,方可意慊。”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此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僉欠衽。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往還。”生睨之,笑變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作。兒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
“婢子顛瘋作矣。”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之。甥以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悅,然慮人鬼難匹。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生至戶外,不見朱,翹首西望,月啣半規,昏黃中猶認舊徑。
見南麵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遂攜手入。
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曰:“他無長物,聊代禽儀。”既而曰:
“家有濁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佳賓,奈何?”生扌為謝而退,朱送至中途始別。生歸,僧仆集問。生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赴友人飲耳。”後五日,果見朱來。整履搖篷。意甚忻適;才至戶庭,望塵即拜。少問笑曰:“君嘉禮既成,慶在今夕,便煩枉步。”生曰:“以無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