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而見直方,而知古憤懣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撫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間有張直方耶?”且止知古。複益其徒數十人,皆射皮飲胄者,享以卮酒豚肩。與知古複南出。既至萬安之北,知古前導,雪中馬跡宛然。直詣柏林下,則碑板廢於荒坎,樵蘇殘於茂林。中列大塚十餘,皆狐兔之窟宅,其下成蹊。於是,直方命四周張羅彀弓以待。內則秉蘊荷鍤,且掘且熏。少焉,有群狐突出,焦頭爛額者,罝羅罥掛者,應弦飲羽者,凡獲狐大小百餘頭以歸。三水人曰:“嗟乎王生,生世不諧,而為狐貉所侮,況其大者乎。向若無張公之皂袍,則強死於穢獸之穴也。餘時在洛敦化裏第,於宴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讜為餘言之。豈曰語怪,亦以摭實,故傳之焉。”
【譯文】
唐代時,一個姓張的大戶人家幾代人都是燕地的統治者。這家人禮賢下士,體恤民情,很得當地官員和百姓的擁戴。等到張直方繼任時,情況就大不如前了。他自以為割據一方,為所欲為、驕橫跋扈,整天不是飲酒作樂,胡作非為,便是遊玩打獵,很少關心政事,更不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時間一長,不僅引起百姓的不滿情緒,連軍隊也出現了怨恨情緒。張直方有所覺察後,便有種不安全的感覺,於是上書皇帝,請求到京城任職。獲得恩準後,張直方便帶上家眷,西上到了京城,唐懿宗讓他做了守衛京城的大將軍。
那年是鹹通十一年。張直方來到京城後,積習不改,依然是整天架鷹帶犬到處打獵,對警衛禁地的職守仍不盡責。如果手下人有稍不順他意的,輕則鞭打,重則斬殺。所以過不了不久,就又引起百姓的議論和怨憤。有些好心的同僚勸他:“在京城裏是不可以任意殺人的,這叫皇上知道了,是會責怪下來的。”不僅張直方不以為然,就連他的母親也說:“還有比我兒子更尊貴、更本分的人嗎?”這樣一來,更助長了張直方的囂張氣焰,因而為非作歹日甚一日。後來,負責向皇帝提批評意見的官員便列舉了張的種種罪行,上書皇帝,並請求將張直方逮捕治罪。皇上礙著張家世代於朝廷有功,不忍心拿他法辦,隻是將他降職,叫他做了昭王府的司馬,派他到東都洛陽去分理政務。張直方到洛陽後,仍不思悔改,反而更加放任無忌了。不光百姓見他害怕三分,就連洛陽附近的飛禽走獸見到他,也都會成群結隊地悲淒鳴叫著遠遠避開。
當時,洛陽城中有個窮書生叫王知古,正好幾次到京城應試屢屢不中。從此便四處遊蕩,專以玩球、喝酒為業。張直方後聽人說了王知古的情況,於是將王請到家中暢談。王知古善於言辭,大得張直方欣賞。兩從話說投機,從此結為知己,來往也更密切了。這正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鹹通十三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王知古家中斷糧斷炊,身無分文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到張直方家中求救。當時,張直方正準備外出打獵,聽說他到了,便忙迎了進來。張直方說道:“王賢弟來得正是時候,就跟我一起去打獵吧。”聽他這麼一說,王知古也不好意思再提借糧的事了。他雖很願與張直方同去打獵,隻是腹中無食,身上衣單,怕抵擋不住野外的寒冷,所以臉上還是露出難色。張直方明白王知古的意思,回頭對家童說道:“快去拿件黑色短袍來,讓王賢弟穿上。”知古不好再推辭,隻好穿上短袍,又在外麵加了一件麻衣。準備完畢,他們便一起並馬而行,朝著城外走去。出城後不久,開始飄起雪花來。又走一段路後,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便開始漫天飛舞起來。他們渡過伊水,後又來到萬安山北麵山腳下,打獵的收獲很多。張直方非常高興,把大家召到一起,他們喝美酒,烤獸肉,熱鬧極了。雪停後,天色將近黃昏。突然,一隻大狐狸從王知古的馬前竄了出來。他借著酒興,催馬追趕,直追出幾裏遠,都沒有追上。這時,天已黑了下來。那隻狐狸早已不知去向,王知古也與打獵的夥伴們走散了。白野茫茫,他自己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辨不清方向,迷了路。他定神向四處遠望,極力想判定自己所處的方位,後來他發現遠處有個明滅撲閃的光點,於是借著積雪的映照,抬腳就朝那有亮光的地方走去。大約走了十餘裏路,來到一片森林的外緣。再往裏走,眼前出現一座寬大的莊園,朱漆的大門,高高的圍牆,很像是一個官宦人員的住處。王知古來到門外,下了馬,但仍不敢貿然上前敲門。天氣寒冷,無處棲身,實在不知該往何處走,他隻好在門外來回踱步,等待天亮。過了一會兒,由於馬鬧出響動,被守門人發覺了,便隔牆問道:“什麼人在門外邊?”王知古急忙回答:“我是洛陽城中的書生,叫王知古。今晚在一位朋友家飲酒喝醉了。與朋友告別後,我的馬狂奔起來,因為迷路來到這裏。我天亮後就會離開這裏,請不要見怪。”守門人說:“這是南海副使崔中丞的莊園。主人去了京城,公子又隨主管錢糧的官員催收糧錢去了。現在隻有女主人在家,能不能留你,我還得去請示一下我家的女主人。”王知古心中惶恐不安,但想到天已太晚,自己又迷失方向,也隻好在門外等候,聽憑命運的安排。不長時間,有仆人手提燈籠從裏麵出來開門,身後還跟著個女仆。知古見有人開門出來,急忙迎上去施禮。那女仆轉達夫人的話說:“主人與公子都不在家,從禮數上講是不該留客住宿的。然而在這荒僻地方,野獸經常出沒,若堅決拒絕客人,就是見死不救。就讓客人在外廳暫住一宿吧。”知古聽後,不住聲地連聲道謝。知古跟隨女仆人走了進去。過兩道門後,旁邊是個大廳,十分寬敞,擺設也很考究。桌上擺滿了豐盛的瓜果菜肴。女仆人請他入座,並勸他多喝幾杯。王知古也毫不客氣,又吃又喝起來,女仆人坐在旁邊,問起他的身世來。知古都如實相告。女仆說:“公子原來是貴族出身,既年輕貌端,又有學問,可真是淑女理想中的丈夫啊。我們夫人的小女兒已近成年,曾托媒人尋找個如意的姑爺,但至今還未選上。今天不知是什麼黃道吉日,有這麼一位好丈夫送上門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知古說:“說來太慚愧。我的才學一般,文章也平平;家中又窮,怎敢與大家閨秀攀親?如若夫人肯垂憐小生,答應這門婚事,那我將是求之不得了。”女仆聽知古的話後很是高興,她和知古隨便開了幾句玩笑後,便走進去向夫人稟報。一會兒,她又笑嘻嘻地走出來,再次轉達夫人的意思說:“我最惦記的,就是為小女兒選個如意郎君。今天你答應了這樁婚事,也就了了我的一樁心願。”知古高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說道:“請告訴夫人,她既然肯把愛女嫁我,我發誓,一定要盡心侍奉長者,夫妻同心,白頭到老。就讓我在此拜謝夫人了。”女仆說:“等到公子帶著美麗的新娘同入洞房後,可別忘了我這牽線的紅人啊!”知古說:“那自然。如果沒有你的保舉,我怎會遇上這樣的好事情。你的恩德,我將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說完,立即向媒人拜謝。這時,夜已很深了,女仆請知古寬衣休息。知古解開麻衣,露出裏麵那個黑色短袍來。女仆一見,便以責怪的口氣說:“公子是個有文化有層次的人,怎能外麵穿的是寬大的衣服,而裏邊卻穿的是奴仆的衣服呢?”知古解釋說:“那黑袍本來不是我的,是從同遊的熟人那裏借來禦寒的。”問他從何處借來,他說:“昭王府司馬張直方家。”這一說非同小可,就像晴空中突然一聲炸雷。那女仆一聽,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驚叫一聲摔在地上。等她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到裏屋去了。隻是遠遠地還聽到她大聲罵道:“今天真是晦氣,夫人叫我伺候留宿的客人,還好好地待他,沒想到,他居然是張直方的同夥!夫人,你看怎麼辦呢!”接著,就聽得夫人大聲嚷叫說:“趕快轟走,免得引火燒身,引來仇敵!”於是,眾奴仆一齊舉上火把,拿了棍棒,擁了出來。王知古不知這是什麼緣故,嚇得驚慌失措,跌跌撞撞來到院中說好話。眾人沒人理他,隻是一個勁地破口大罵。王知古見勢頭不妙,隻得慌忙溜出大門蒼惶逃離。知古一出門,眾人忙把大門關死。他找到自己的馬,立刻騎上狂奔不止。走出不知多長的一段後,他見遠處有隱約一片火光,便駕馬過去。原來是交納租稅的人們,正停在那裏喂牛烤火哩。他湊到人群中間,心情方才稍微平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