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時,那雙眼經常發炎。整天紅紅腫腫。我總是躲在廣州東山老家那棟紅磚樓裏。

紅磚樓有兩層,紅磚砌到頂。窗戶有鐵條兒,十分密實。門雖是木的,但堅硬如鐵。從樓上到樓下是木板樓梯。我喜歡雙腳跳著一級級梯板兒,發出嘭嘭的響聲,像打鼓似的。聽大人說,東山一帶過去是當大官的人住的。大官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常常從外頭細看我家那棟樓。謔,好氣派。單獨成樓,四周結構嚴實,如同電影上看到的堡壘一樣。我想,這棟樓本應該是大官住的。我爸爸是不是大官我不知道。我看這棟樓就是十二級台風也刮不倒的。這結結實實的堡壘是攻不破的。

我的眼發炎太厲害了。爸爸整天不在家,媽媽在家裏忙這忙那,也顧不上我。我有一個哥哥叫劉鶴。跟媽姓。媽說生他很痛苦,兩天兩夜死去活來,生出是男孩,便說:“我要這兒子改我姓,就叫劉鶴。爸爸問:“為什麼叫鶴?”媽說:“因他在我的肚子裏像大鶴用長嘴鑿我,痛得我死去活來,就叫鶴吧,好記住那鐵嘴兒。再說,日後也可以鶴立雞群呀!”我還有一個姐姐叫阿鈴。媽說這妹仔很討人喜歡,第一聲哭就像清脆的鈴聲,叫阿鈴也順口。我不知道媽媽為啥叫我雲飛,大概生我時,有白雲在媽媽的頭上飛過吧。我不敢打聽這事兒,恐怕媽媽罵我多嘴。

一哥一姐,我包尾。都說大仔好疼,女兒可愛,我算什麼蘿卜青菜?所以,我的雙眼發炎紅腫沒人理。鶴哥天天拉我上街看人遊行,還弄一個紅袖章什麼的戴在右臂上,“紅衛兵”三個字金黃金黃很大很醒目。不知他從哪兒弄了一條草綠軍裝,還紮了一條腰帶,穿一雙解放鞋,威風凜凜的樣子。十六歲就當“紅衛兵”,神氣極了。

“快去看看紅海洋,整天擦眼睛幹什麼?沒出息。”鶴哥拉扯著我往街上跑。我的雙眼紅腫得厲害。街上全是紅旗的森林,紅旗的海洋。紅色在流動,把我的眼睛刺得發痛、流淚。我閉著眼睛不看。腦海裏照樣是紅彤彤的。有呼喊聲、海浪般一陣緊似一陣。我微微睜開雙眼,立即痛癢起來。我忽然覺得,我的眼睛發炎和這紅海洋有關。連續十多天都見這紅色大海,紅色河流。我說:“哥哥我要回去,我的眼睛在冒火了。”哥猛地扯我說:“糟了。爸爸被戴了高帽,正在紅海洋裏遊街呢!”

我睜開眼,隻見人群,不見爸爸。我踮起腳,還是看不見。哥哥說:“爬上牆去。”

他說著就拉我跑到前麵去。有一堵殘牆在街道旁,哥哥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又伸手拉我:“快,爸爸被人推著走過來了。”

我猴子似地爬了上去,騎在牆上。我擦了擦發炎的紅眼睛,見爸爸被推著走。“打倒教唆犯、走資派!”“打倒國民黨特務!”“打倒黑手黨!”喊聲如雷。

我不知道這大罵聲是不是衝爸爸來的。爸爸戴的高帽高而尖,白紙糊的,尖塔似的很好玩。我也會糊這種高帽。在爸爸的身旁有五六個戴高帽的。爸爸怎麼被抓去遊街呢?難怪這幾天他老不在家。媽老拉著鈴姐在房裏哭。世界像被火燒著了似的。街上鑼喧鼓響,直到深夜。爸爸是什麼時候被抓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猛地,鶴哥扯了我一下:“停下來了,鬥爸爸了。”

我睜不開眼睛,隻聽到口號聲把耳朵震得嗡嗡作響。繼而是一種腳踢拳打的聲響。

“媽的,打人了!”鶴哥雙腳跺牆說,“有人用腳踢爸爸,踢得很重。”

我硬是睜開眼睛。這時,鶴哥唰地從牆上飛撲下去,我也跳下去。鶴哥顧不上我了,隻往人群裏鑽。我也像泥鰍一樣鑽了進去。

“為什麼打我爸爸?”鶴哥蹦跳起來朝那個比他大的紅衛兵就是一拳。好樣的,鶴哥。我也撲過去用嘴咬那小子的手,吼道:“你打我爸爸,我咬斷你的手!”哎喲一聲,惹來了幾個氣勢洶洶的紅衛兵。他們像鬥紅了眼的公雞,向我和鶴哥直撲過來,罵道:“喲,你也配穿紅衛兵軍裝?你也配戴紅袖章,狗崽子!黑七類!”

“揍爛他!”有人喊著。有人扯下鶴哥的袖章罵道。

“你也配戴紅袖章?!狗崽子!”

劈劈啪啪,掌來拳去。我和鶴哥被打翻在地,又被踢了幾腳。那被我咬的家夥,用石頭硬敲掉了我的門牙,血從我的嘴裏流出來,紅紅的灑在亂糟糟的街上。

爸爸那時是跪著的,臉朝下,看不見我們,隻聽到我們的聲音,正想抬頭看看我倆,卻被紅衛兵按了下去,還罵道:“低下你的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