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大夥兒高興,裏昂說;"明天試產。成功之後我請客,海濱酒吧抹油。"
"抹了油坐波音回美國度假,我送行!"小辣椒興高采烈地拍著胸膛。
"你這個老虎勁兒,不多久一定是你當主任了!"美國人摸弄著他那一頭蓬亂的烏發笑道,"記住,當主任頭發是要梳理得光滑些。你旁邊還站眷一個弄玩具的姑娘睜大眼睛在盯著呢!"
小辣椒一下子臉上飛紅……
杜一丘簡直頗感意外。裏昂和小徐親自登門,邀請他到貨櫃廠視察試產情況。這純屬外交辭令,他對機器一竅不通,何況是這樣一個先進的現代化工廠。他感到複雜微妙的還是他們的登門,這是為什麼?他知道來白龍灣之後,自己的眼睛就盯著這個廠,盯著這個美國人,也盯著這幾個臨時工,而且一直在反對他們。至於為什麼這樣激烈地反對,他有時很明白,有時又什麼也不明白。隻知道要反對就是了。腦袋裏似乎有個黑影子,老是催促著他要去反對,毫無保留地去反對。是因為裏昂金發碧限,抑或是拿了太高的薪金?還是他根本不該踏上白龍灣的沙灘上?而徐見池這班臨時工呢?卻恰恰相反,烏發黑眼,月薪三十二元五角,也不該把雙腳伸進工業特區裏來?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然而,每當他坐在辦公桌前,拿起那支粗粗的紅鉛筆,翻開一疊疊文件、報告,腦門裏就象裝上了根彈簧,啪的一下打開。過去幾十年的經驗一起湧出來,不斷地提醒他要與眼前這一切前所未聞的現象進行鬥爭。然而,卻總是力不從心。他的確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他不是小孩子,看得出這是林寧想的主意,想讓他這個保守派到下麵看看,好改變那些僵化思想。好呀!我正要親自看個究竟,紅的黑的,也好做個比較。
杜一丘真的到貨櫃廠去了。
試產一周,今天是最後一天。
鬱玲去找張小戈,約他到貨櫃廠看試產。她知道小戈對裏昂管理工廠的方法很感興趣,可是勞動服務公司裏擠滿了人,招工的、訂合同的、洽談的、熙熙攘攘。看見他分不開身,鬱玲隻好笑了笑使走開了。
她下貨櫃廠的時間不長,卻好象經過了好幾年,接觸了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她同裏昂相處了好些日子,了解了他、他的家庭以及通過他看至了美國社會某些側麵。就像照相機加上了個變焦鏡,通過單鏡反光的望孔可以看到很遠的東西,可以把近處的景物拉到近處看得更清楚。她感到自己原先對世界的了解是狹窄的,而且多是片麵的。了解一個社會正如了解一個人一樣,並不那麼容易,何況前者比後者紛繁複雜得多。她最近私下裏常常捉摸,人是什麼呢?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從人的社會本質上來說這無疑是對的。但單個的人卻比這個"本質"有趣得多,他的個性、氣質、情趣、豐富多采,難以用一個空洞的"本質"來代替。比如裏昂,這位年青的美國工程師,有學問,有豐富的施工經驗,有真才實學,幹活時打著赤膊,一口氣幹它八小時,十小時,連大個陳也有點跟他不上,沒有工程師的架子,更沒有一點兒四肢不勤的樣子。可他生活又非常隨便,兩塊麵包夾著肉片,或者是個漢堡包什麼的就算一餐了,喜歡喝啤酒、可口可樂,吃帶血的牛扒、滾水燙開了口的鮮蠔,還有煎黃了的魚。衣著隨便得有時象個叫化子,上身赤著,下麵是一條牛仔短褲,褲腳撥開著線紗,蹬著雙運動鞋。常常和衣睡在車間裏放設備的空大木箱上麵。正是這一個隨便的人,工作起來非常認真嚴厲,一絲不苟。他最痛恨背叛他的人,也就是我們說的兩麵派。然而他又很容易受騙,對人常常輕信和過於坦率。他妻子是個年輕漂亮的建築工程師,不時在周或者是深夜,從紐約給他來電話,問他吃了些什麼,交了幾個中國朋友,中國有哪些漂亮的花,草地是否很翠綠,準不準許開快車,高速公路會不會打滑,廁所清潔不清潔……還有中國的女工程師漂亮嗎,她們愛看些什麼書。他在電話裏都給妻子詳細說了。電話費全都在香港付,聽說香港收費比美國便宜。他們什麼都談,可就是似乎少談自己,也很少淡那些勾心鬥角的事。鬱玲想,這些事不是沒有,也許是忌諱,也許稍有不快他們便辭職不幹,另找雇主。她問過裏昂,要是一時找不到工作呢?他說可以登記領社會救濟金,吃飯錢是足夠的。但這是很不光采的事,他從來沒有去領過。當然他也有過失業的時候。
裏昂夫婦是沒有存款的。他們喜歡旅遊,玩新汽車,薪金全花在這上頭。在玩的時候他們穿得很漂亮,很講究,而且是盡情地玩,好像是瘋了似的。
她感到自己過去對知識分子的"本質"看得太片麵了,裏昂先生象個什麼"知識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