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跟她在機關幼兒園,從她開口會說話開始,就成了她口裏的那位景哥哥。機關幼兒園的院子裏有一顆碩大的柿子樹。還沒等到柿子成熟的季節,這顆樹上就會掉下拇指大小的青澀的小柿子。她喜歡蹲在地上,看著他拿一根牙簽把這顆小柿子變成一個好玩的陀螺,把眨著眼看著那個小陀螺轉啊轉啊,她在旁邊拍著手,“景哥哥,好厲害啊!”

那一年,他升小學,而她還在幼兒園,她哭鬧著要跟景哥哥一起上學,那一幕,像是生死離別。最後,還是小川子的父親不忍心看見小女兒的哭鬧,托了關係讓她進了學前班。5歲的小姑娘坐在最後一排,因為個子太矮,看不見黑板,上課的時候拿著書包墊在椅子上,背挺著比誰都直,下課的時候她就跑到他的教室門口,在窗戶外跳著跳著看他。他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的頭頂,被高高的窗欞擋著。

那一年,他讀高一,她讀初二,她在他麵前嘟囔,“高中生是不是就是大人了?景哥哥,我要跳級,要不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那個時候,他一直當她是妹妹,他說,“小川子,我等你長大。”

那一年,她讀高一,他即將留學。平安夜,她帶著他去教堂,她跟他說,“景哥哥,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姥爺姥姥的故事?姥姥認識姥爺的時候,姥爺還是個新兵蛋子,姥姥家裏人不同意,他們就私奔了。後來就是打仗,姥姥一個人在家裏等著他,後來仗打完了,姥爺回來的時候,組織上說姥姥出身不好,是大地主的後代,配不上姥爺,可是姥爺還是娶了姥姥。後來,姥爺被打倒了,姥姥就在幹校裏等著他,一直等到姥爺的死訊傳來。我問姥姥,為什麼那麼多年,你都能無怨無悔地等著姥爺呢?姥姥從來沒有告訴我答案。但我知道,一直支持她那麼多年不動搖不變心的,是因為她有信仰。”

景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那是屬於上一輩的愛情故事,夾雜在歲月無情的變遷中的一段風雨情愫,可是對於當年才16歲的小川子而言,她卻自然而然地將即將到來的離別視作於滄海桑田,他還記得她的眸子在教堂五彩斑斕的琉璃之下閃動的光,“景哥哥,當年我也是在這個教堂受的洗禮。等你走了之後,我也會跟姥姥一樣,每個周五來做禮拜,我會跟姥姥一樣,做一名虔誠的教徒,等你回來。”

一個16歲的少女的信仰,不是耶穌,而是那個叫景然的男孩。

這一座城市,夾雜著太多太多屬於他與她共同的回憶。機關大院裏的每一個角落,濱江的河灘上他為她捉的蝌蚪,電影院裏的十指相扣,緊張又滲出絲絲甜蜜,台球室裏他手把手教她打出的第一杆,遊戲廳裏她的尖叫和笑語,珊瑚壩上他為她親手編織的第一隻風箏,縉山上,他背著她上山時,他們在山頂上扔下的同心鎖,龍湖的春遊,她把親手摘的草莓喂到他嘴裏的滋味……

在那些真實的存在和虛妄的記憶之中,有關她的一切從遙遠的黑白迤儷而來,從暖色入手,一點點摻,一點點兌,混合了繁華與寂寞,盛世與哀涼,有一點新,也有一點舊,逝去的,消失的,更迭的,變幻的,未來的,紛至遝來,這座城便在記憶中回複了溫度,著上了顏色。

而對於景然而言,刹那,瞬間,電光石火,白雲蒼狗,冬去春來,歲月悠悠,十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甚至一座城市。個人記憶與私人敘事,交響為一種寬廣深厚的眾聲喧嘩,彙聚而成一片深邃蒼茫的記憶之海。

於甘尚川而言,S城之於她的記憶遠不如景然般純粹和纏綿。是的,這是她的故鄉,可是早在十年前,她就失去了她,如同一件永遠不能修複的瓷器,是一闋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段年華逝水的回憶,是一點點滲入骨髓的憂傷。

“景哥哥,送我回酒店吧!”她拒絕了他的好意,執意要住在酒店裏。在這裏,她已經沒有了家。

景然沉默,是的,這是她的傷心地,她斷然不會那麼歡天喜地地配合著他的回憶,往昔越甜蜜,越襯得那場翻天覆地的變故是多麼的慘烈和殘忍。

終於,他還是沒有強求,送她回了酒店。

YOYO已經在酒店裏等她,拿著一疊文件彙報近日的工作。

“城東那塊地已經拍下了,借著這事兒,WWD入駐S城的風聲已經傳出去了,投資公司揭牌的儀式定在下周,你看有沒有問題?”

“陸風集團那邊有沒有動作?”

YOYO搖了搖頭,“目前看來沒有,隻是拍賣會當天衝我們的人撂了幾句狠話。”

“作威作福慣了,受點小氣就受不了了?”甘尚川甚至都能感受到陸東皓隱忍的怒氣,莫名地,她竟覺得心情大好。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暗處,觀察著她,掂量著她,揣測著她,或者,還想撕碎了她。

既然已經上了戰場,她還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WWD集團入駐S城的消息,早在那次中法商會上就傳出了風聲,城東那塊地隻是坐實了這一消息。如今,不光是業內人士,S城各路媒體都在連篇累牘地報道著這一新聞。

景然一回到S城也是忙得腳不沾地。WWD的項目由他引進,自然由他全程對接。不得不說,與甘尚川的合作是相當愉快的。一開始,他以為她會用港資公司的名義打媒體的主意,畢竟創業板上市無論是對於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而言都是一次機會,而WWD借助自己的優勢和雄厚的資本在S城分享傳媒上市的蛋糕實在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隻是,這對於S城政府而言,卻相當棘手。國有資產的流失他們擔不起這樣的罪名,可是對於披著民營外衣的國外資本,這個行業的準入尺度讓他深覺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