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時間是一把握不住的沙(1)(1 / 3)

1.大頭和尾巴·二〇〇一·不同的起點

七年前的夏天,我在實習的報社轉正,朝我以為將持續終生的新聞工作者生涯邁出了第一步。我分到一個帶浴室的宿舍單間。職工樓的長陽台一側排著油漆斑駁開裂的棕紅木門,裝有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普通門鎖。這間宿舍在幾年後遭了賊,警方的追查不了了之,讓我生了一肚子窩囊氣。不過,在搬進來的那個夏天,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間是我安固的外殼。

我很快把何琴從大理喊過來。她是我的小學兼初中同學,我們念書時形影不離,被稱作“大頭和尾巴”。我考到外地念的高中,她留在縣城中學。再後來,我在大學忙著辦校報搞公益活動的時候,何琴離鄉打工,為她的兩個妹妹賺學費生活費,連春節也不回家。生活使人分道揚鑣,我們四年沒見了。

相隔四年的重逢是在一個悶熱的日子,何琴背著舊牛仔雙肩包等在宿舍樓下,蟬聲落了一地。她比從前更黑更瘦,隻有眼睛明亮如初。

我拎過她腳邊鼓囊囊的蛇皮袋,她拽著另一根拎手,並排挪上五樓。

等何琴的目光掃過散落著書籍雜誌和零食袋的房間,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說,歡迎來到萬惡的大城市。

我在大學悠哉的四年間,何琴在雲南輾轉打過幾份工。最近的工作是店員,賣民族風格的衣飾,她給我的禮物包括一隻黑底紅花鑲嵌彩珠的大包。我不由得揚眉說,這怎麼背得出去?何琴又從蛇皮袋翻出一條拚布長裙,那色澤儼然在宣稱“雲南沒有不花的隻有更花的”。

何琴把裙子一抖:配這個就行了。

我笑得腿都軟了,她繃著臉裝嚴肅,最後也忍不住狂笑起來。何琴邊揉肚子邊說:在景點好多遊客都這麼穿戴,連鞋子都是花的,一點不覺得怪,真是,換個地方就沒那感覺了。

換了地方,何琴也找不到感覺。她在頭兩個月沒找到工作。高中學曆猶如無槳的小舟,能隨波逐流都算是好的。有幾次我回到家,發現屋裏散發著酒氣。四年來一直通信,我卻不知道她養成了喝酒的習慣。

我沒說什麼。處在我的立場,我怕任何勸告都會刺痛她的自尊心。

秋初,我帶給她一份本市大專自學考試的名錄,有一頁用即時貼做了標記,某大學的裝潢設計專業,學製兩年半。

何琴掃一眼就還給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

我循循善誘:自考沒那麼難,再說主要是專業課,文化課不多。

她哼一聲:學費不便宜。

沒等我開口,她又說:大頭,你是打算幫我墊吧?我不會接受的。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住在這裏,已經承了你好大的情。

我有些不滿:你怎麼這麼見外!

她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知道,你在擔心我。我也不能老這麼下去……我會安頓好自己的。

幾周後我才明白何琴說的“安頓”是什麼。她給自己找了份油漆工的活兒。裝修隊不肯要女生,她說在雲南畫過民居的水墨牆繪,對方最終點了頭。裝修隊長叮囑道,大城市的眼光高,你得先練練手,不能把雲南那套直接拿來用。

何琴打算在宿舍小屋練習。她揀了我出差的空當,我也由她去折騰。其實我有些後悔和她提什麼裝潢專業,給她造成某種啟發。我在出差時鬱鬱不樂,我在報社的師傅秦拓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對他無中生有的想象力表示鄙視,然後講了何琴的事。

秦拓笑嘻嘻地說,這個女孩很有意思啊,哪天讓我見見。你別瞧不起油漆工,既然會畫畫,說不定她能闖出什麼名堂。

到家的那天氣溫陡降,我哆哆嗦嗦上了樓,一開門,還沒散盡的塗料味兒直鑽鼻孔。何琴不在屋裏。房間中央的地上堆著好幾摞書。

一直沒顧上買書架,我的書隻能挨著牆往上疊羅漢,這會兒牆邊的物件包括床都被挪開了一截,書也不例外。

我顧不及放下背包,目瞪口呆地看著牆上的畫。

畫占滿了四米多長的整麵牆,天花板和地板等於是畫框。構圖不複雜。深藍背景浮現一朵白花。花體碩大,四片柳葉形花瓣每片都長過我的胳膊,水平垂直地延伸成一個變形的十字架,又像是一座發電風車。

同時又決不簡單。

藍色在最深處如同早上四點的天空——那還是我自小看慣的鄉間才有的絲絨般的暗藍,這色澤不曾出現在城市人的頭頂——越靠近花瓣藍得越柔和,直到迷蒙的灰藍過渡成一道輕靄,花瓣的白浮現其中。

那不是單一的白,其間蘊含著質地和肌理,越往中央越白得動人心魄。

你仿佛能聽見它們的呼吸。

那一刻我相信了秦拓的話。何琴自會有她的前途。同時我有種輕微的不祥預感,也許太美的東西總會讓人產生腳不沾地的感覺。我過了許久才回過神,望向窗台上那盆蘭花模樣的植物。九月間已經開過花,這會兒隻剩下細長的綠葉。開花的時節也不怎麼中看,花朵的直徑和乒乓球差不多,四枚花瓣猶如紙折的風車,顯得弱不禁風。原來如此,何琴畫的是月光花,我和她在年少時一同邂逅的神奇花朵。她從雲南帶來的行李包括幾株月光花的花苗,如此不嫌折騰,這花對她顯然別有意義。

秦拓的預言沒有落空。何琴的油漆工生涯不到一年,她換了東家, 開始做裝修設計。她說自己是“野路子”,手繪的設計稿潦草卻生動,加上她親手打造的牆繪,深得一批客戶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