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1)(1 / 3)

早就聽說了東歐的秋天煞氣很重,沁園出發前已經做了一些基本的準備。上身穿的是一件帶了絨夾裏的白色夾克衫,下身是銅板一樣厚實的牛仔褲,足蹬一雙鞋底鏤刻著蛔蟲一樣的深紋、可以在任何地形裏自如穿行的越野靴。當她把劉海掖進灰色棒球帽裏的時候,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她看上去幾乎像男人,一個都市大街上常見的被生活的擔子壓得略顯佝僂的瘦小男人。混在那群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站在香榭麗舍大街等車的遊客中間,沁園突然感覺到了多日未曾感覺的安全。

墨鏡把一個晴朗好日揉搓成了一張皺紋紙,新豔的朝陽看上去像是一枚醃過了時的幹癟鴨蛋黃。凱旋門灰暗瘦矮,從門裏湧流出來的車輛如蟲蟻在急雨之前倉皇逃竄。路易·威登大樓見過了太多的錢和太多的臉,蒙裹了太多的風塵,突然就老了,疲憊不堪地靠在路邊。哈根達斯冰淇淋老店失卻了夜晚燈彩的遮蔽,像一個遲暮卻膽敢素顏的婦人,殘忍地顯露著白晝的褶皺和壽斑。這就是色彩和基調都遭遇了惡意顛覆的香榭麗舍。不過,沁園並不痛心。巴黎的華麗從來沒有進入過她的夢,她的夢另有一個粗糲的背景。

出發地點在巴黎,遊客卻來自世界各地,在香榭麗舍大街的那家華人旅行社門口會合。沁園把自己的那隻小行李箱豎靠在路邊的一棵樹幹上,背靠著樹坐在箱子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聽著人群在嘈雜地聊天。那幾個不停地抱怨著天氣的人,一定是法國當地人。冷?被塞納河的暖風熏糊塗了的人,怎麼知道九月落雪的地方,人是怎麼生活的?沁園忍不住冷冷一笑。

人群裏有一個紅衫女子,衣著發式和行李都很招搖。“隻留半天在巴黎,夠誰使啊?老佛爺?誰去那裏買東西?都是中國貨。”女人的嗓音沙沙地摩擦著沁園的耳膜,留下一道一道的劃痕。她知道女人一定是從國內來的。女人那個手提包裏,一定藏著幾張憋得幾乎窒息的金卡,在急切地等候著一個越獄投奔自由的時機。

還有那幾個麵紅耳赤地討論著法國大革命和羅伯斯庇爾政權的男女,一定是北美的傻學究。北美的遊客,總願意以這樣的方式,來惡補對歐洲的無知和敬意。

當然,也有和她一樣一言不發的人。有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女人,正靠在另一棵樹上,獨自吃著早餐。女人的早餐其實就是一片沒塗果醬也沒塗牛油的麵包,甚至沒有水。幹澀的麵包屑在女人的喉嚨裏艱難地行走著,女人的麵頰上生出凹凹凸凸的筋絡。女人穿的是一件樣式極為老式的灰布外套,女人唯一的行囊是一個比軍用書包大不了多少的軟皮肩包。沒有人跟這個女人說話,女人也沒想和任何人說話。沁園把人群草草掃描了一遍——沒有這個年齡段的人。看來這個女人和她一樣,這一程是注定要獨來獨往的。

旅行日程已經發在她的電子郵箱裏了,但她隻看了一眼就丟開了。“九日八夜東歐浪漫之旅”——這是天底下所有旅行社都愛起的豔俗名字。“海德堡、瑪麗亞溫泉城、布拉格、布拉迪斯拉發、布達佩斯、維也納、薩爾斯堡、因斯布魯克、斯特拉斯堡……曆史悠久、聞名於世、美麗、幽雅、心馳神往……”所有的地名和形容詞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東歐和西非此刻並無差別,她隻是急切地需要離開。她的心非走不可,腿去哪裏,怎麼去,心一點也不在乎。

“嗚”的一聲,手機在她的褲兜裏抖了一抖——是一條短信息。沁園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來,斜了一眼。“吳老師,我是《新江都市報》的記者元輝……”沁園狠狠一捏,像捏一條蟲子一樣地把那條信息刪除了。她知道,她此刻的留言箱已經被許多條留言塞滿了。那些無法得到她回應的人,正在改用短信息的方式聯係她。沁園把手機捏在掌心,飛快地發了一條信息。信息隻有三個字:“到了,安。”收信人的號碼,是記憶儲存裏的第二號。第一號是911。沁園發完信息,就把手機的電源關了,塞進了旅行箱的背兜裏。

好了,我終於可以,無牽無掛地,上路了。

沁園想。

“辛迪·吳,十一排A座。”

導遊大聲喊叫。

沁園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是在叫她——這是她護照上的名字。這個名字在她的護照上已經呆了八九年了,可是她總覺得那是別人的名字,有著隔山隔水的疏陌。

導遊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穿一件藍色雞心領的毛衣,頭發被頭油或摩絲修理成一片狂野的叢林,微笑和世界上所有的導遊一樣職業而老到,讓人免不了要想起小費回扣這一類可以一下子把情緒殺戮得千瘡百孔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