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聲槍響,濁重得很,在江畔的深山野嶺間回響。
古木蒼蒼的萬山叢,隱入一片浮雲乳霧。隻一座特高峻的山峰浮出,若水上蓮蓬。隱隱一線小路,天梯似的,從峰巔掛下,幾彎幾折,便又沒入雲海。
峰巔。竹木叢叢,掩一茅屋。樹皮當瓦,早已發黑,並生出薄薄青苔。此時,炊煙正從屋頂升起,縷縷兒嫩包穀粑的清甜,飄遊在一塵不染的清氣裏,醉得鬆針直打晃兒。
可惜,除了茅屋主人,這一帶渺無人煙。
從穀裏泛起的槍聲,引出茅屋一孩子。不足十歲。頭發長,眼睛大,嘴唇小巧,姑娘似的,他懷中兜了窩小鳥,雙手輕輕摟住。眉,稍稍隆起。槍聲帶給他的不是歡樂,而是悲哀。兩粒晶亮的珠兒自眼裏滾出,跌進鳥窩,分別灑在兩隻小鳥頭上。還未睜眼的小鳥以為送食來了,爭相伸長頸子,頭探出窩外,淺黃邊兒的嘴大大張開,發出嘰嘰嘰的叫聲。孩子聽見鳥叫,淚一抹,抬起隻小手輕輕按按雛鳥的頭,鳥兒又都乖乖躺下。
孩子剛剛喂過鳥食。媽說過:不要太飽。這孩子叫根根。剛才放槍的是他父親。父親外號古獵兒。古獵兒槍法極準,指啥,打啥。每回出門,總滿載而歸。這一帶活物,已被打得差不多了。開初打野豬、鹿子,後來打山雞、野兔,再後來,就隻有鬆鼠和山雀子了。
隨著年齡稍長,根根開始認識世界。他的世界是獨特的,上天之賜予。他的世界隻屬於他,那裏有各種各樣的山,各種各樣的樹,各種各樣的花草,各種各樣的流泉和飛瀑……而這些,都隻不過是美麗的琴鍵,還須能走的獸、善飛的鳥類,像靈動的手指一樣彈動它們,才能奏出動聽的生之樂曲。站在自己獨特的世界裏看待一切,懵懂的根根開始怨怪父親了。偌大個山林,美是美,卻幾乎看不見獸走之影,聽不見鳥叫之聲,如一架喑啞的琴。是父親,一槍槍毀了那些靈動的手指,使根根生活在這個世界,如同生活在一座死寂的墳墓。清冷、寂寞、枯燥,直至恐懼,悲哀。根根不得不攔在他那世界之門,懇求父親道:“不要再打了……”
“不打哪有肉吃?”
“吃包穀嘛,你就幫媽種包穀。老想著吃肉,人都快變成狼了。”
“不打獵,拿獵槍來幹啥?”
“打狼。”
“哪有那麼多狼?”
“沒狼就不打呀!”
“不打?嘿嘿,誰叫我有這如神的槍法?”
“都打光了,我們還活著幹什麼?”根根氣極地說道,淚水盈滿了眼眶。父親被逗笑了。笑兒子的幼稚無知。
根根透過淚花,把那張笑臉看走了樣。
有一天,根根好不容易又看見了一隻山雀。它息落在山崖的鬆樹上,引頸長鳴。叫幾聲,停一陣,偏著頭,似乎在傾聽什麼。
根根漸漸聽出了那聲音裏的孤寂和焦慮。他真想化出渾身羽毛,飛去枝上,與山雀相依相伴,做它知音故舊,以慰各自心中的孤單和寂寞。
鳥啼一聲,他的心就顫抖一下。這山雀,在這世界,成了末日的孤影。而他呢?作為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活物呢!
這琴,會因長期的喑啞而朽壞。那些林木花草,不就都雖生猶死嗎?沒有奔走的生,沒有鳴叫的生,沒有飛翔的生,還能叫生嗎?
根根真是這麼想的。隻是不這麼明確和條理。隻有些朦朧。
所以,他才無法對父親說清楚。
正這麼著,父親走來了。但見父親揚起槍口,對準那隻山雀。
他驚呼著跑去拉父親的槍。
“大大———”
父親身子一閃,隨即扣動了扳機。
“砰!”
山雀應聲栽落。
根根撲過去,雙手捧起血泊中的鳥兒。鳥兒痙攣著,根根淚水湧流著。
他不許父親再碰一下山雀,捧回去放在竹籃裏。用草藥給它治傷,捉蟲子喂它,可是,山雀終因傷勢過重,死了。
父親責備他:“這樣軟弱,怎麼當獵手?”
他回答:“我不當獵手!我為什麼要傷害它們?”
說完,又一個勁地哭。古獵兒夫婦見他哭個不休,有點慌神了。直到答應他為他捉到活鳥,讓他喂養,他才止了哭。
可是,父親從沒給他捉回過活鳥。也許那零零星星幾隻鳥兒,早就認識了古獵兒,寧願死,不願活著被他捉。倒是根根自己去撿了幾隻孤苦伶仃的幼鳥和小鬆鼠回來。從此,根根住的後房成了樂園。這邊鬆鼠跳,那邊鳥兒叫。要是整個山林都這樣熱鬧,該多好啊!
根根現在捧著的這窩小鳥,是幾天前從竹林深處取來的。起初,根根發現一隻母鳥飛往那裏,便跟著。原來是去給那裏的小鳥喂食。根根沒驚動它。每天下午都去看母鳥喂食。鳥窩很高,隻能聽見吱吱吱的充滿天倫之樂的聲音。他守衛在那竹叢下邊,警惕四顧,生怕父親突然出現。幸而聰明的母鳥選擇的喂食時機,正好父親沒有回家。
後來有一天,那隻母鳥卻沒有出現。根根焦急地在竹林深處徘徊,直到天黑。隻得回家。睡在床上,耳邊老響起幼鳥饑餓的叫聲。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竹林,守了整整一天,仍不見母鳥出現。
母鳥一定出事了。
可出了什麼事呢?除了父親殺它,還能有其他凶兆?他沒問父親,問,也不會承認。他早不吃父親的獵物了,因此無法確知母鳥的下落……便流著淚爬到高高的竹枝丫上,小心翼翼取下這窩雛鳥。從此,由他,代替了幼鳥的母親。
太陽偏西,晨出遠征的古獵兒仍未歸。根根媽煮好嫩包穀糊糊,又炕好嫩包穀粑,還不見動靜。便走出來,招呼兒子:
“去路口看看,你大回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