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3)

四五年前,有一段時間,我反複來往於莞城和佴城之間。那時候我父母正在鬧離婚,本來我也懶得管了,但滌生老說你還是回去看看,你就這一對父母。滌生是我老板,他都這麼關心,我不好意思無動於衷,我點點頭他立即叫秘書小塗買火車票給我……是啊,我想跟滌生說,我就這一對父母,你兩對?他的父母我也熟,當時我跟滌青雖還沒結婚,但心裏已將範醫生默認為嶽老子了,這話就沒說出口。

大家都鄰裏鄰居過來的,都在佴城伏波祠後麵的中醫院宿舍住過。範醫生說我跟滌青青梅竹馬,但滌青大我四歲,我就記得她喜歡對我和滌生頤指氣使的樣子;滌生倒是隨時玩在一起形影不離,但兩人都是男的,這種關係也不好說是青梅竹馬。

那一年佴城到廣州的飛機還沒有開通,現在佴城界田壟的飛機場,前身是“文革”前期即遭廢棄的軍用機場,佴城年輕人去那裏學車學摩托,用不著師傅教,怎麼開車都翻不了。那時往來莞城和佴城隻有坐火車,費時整整24小時零12分鍾。我其實享受在火車上的慢節奏,這節奏適於我隨意地想一點事情,讓回憶無邊漫遊,同時又沒人在你耳邊嘮叨或是吵架。

說我父母正在離婚,這個正在進行時持續了三十多年,不再會讓我有半點吃驚。我很早就對離婚這個詞形成了條件反射,一開始我甚至以為這是我的名字,它那麼隨時隨地被我父母掛在嘴邊,一聽到我就扯著腦袋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張開嘴等著有東西吃。但吃的東西總是等不來,接下來我往往聽見的是吵架和砸東西的聲音。我父母這麼多年就是這樣鬥爭過來的,所以我相信一男一女能走在一起,或者是緣分,或者是冤家。時間一長,冤家夫妻的鬥爭和恩愛夫妻的纏綿並沒有多大區別,都各有各的滋味。據此,某些心情極端的時刻,我甚至認為人應該結兩次婚:上半輩子找個人做冤家,鬥得筋疲力盡;下半輩子再換一個,經曆了艱難曲折的鬥爭,才能更好地享受那份苦盡甘來的纏綿。

我遲遲不結婚顯然跟童年的經曆有關。一個從小就誤以為自己名叫離婚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地被婚姻套牢?

那次坐火車回佴城,我想得多的還是父母那些往事。

我父親顧豐年,男,離婚那年69歲,現年73歲,中學高級教師,大學時學的是數學專業,理化也能教教,最拿手的卻是養蟋蟀打架。我叫顧崖,而父親養過一尾蟋蟀,曾經打遍佴城無敵手,他就給它賜名顧小崖,另有一小名叫滿崽。有一晚打架連贏三場,這讓父親賺下了三條翻蓋白沙煙。當晚父親喝顧小崖的慶功酒,喝噦了,不知怎麼噦進了蟋蟀罐子。顧小崖吃他噦出來的東西,第二天一早口吐白沫手腳冰涼,沒得救了,我父親起碼有半年魂不守舍,逢人就說我那個滿崽死得冤枉,爸爸對不起你呀。

我母親肖桂琴,女,現年56歲,以前幹個體戶,現在叫做企業家,業務範圍很廣,以前剝過蛇,到福建販過水貨,現在開餐館搞建材公司承包建築工程,甚至還包括修長城——不是指打麻將,正兒八經地修長城。不是孟薑女哭垮過的那道長城,那道長城輪不著她修,她年歲也不夠。她修過的這道長城在我們佴城境內。

據說我是兩歲的時候弄懂了離婚是怎麼回事,在此之前隻知道那些卿卿哐哐的亂響是我父母吵架時砸東西……等我長到七八歲大小,父親告訴我,砸東西的是肖桂琴,不是他,因為肖桂琴沒文化。但我那時候早慧,已經懂得了兼聽則明的道理,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那時我父母吵架時砸東西的事情,已經變成段子在伏波祠一帶流傳開了。傳出那些細節的是幾個好事者,聽見吵架的聲音,他們擺著一副關心的表情走進來,見我父母吵得正酣,就勸解說:“哥哥嫂嫂,吵架我們不勸,不要砸東西喲。人在氣頭上,不要衝鍋碗盆碟過不去嘛。”聽見這麼一撩撥,我母親當然就砸起碗來。碗砸完了,好事者又趕緊護住曖水瓶說:“砸砸碗就算了,這個不能砸,這個要好幾塊錢咧。”於是,暖水瓶也被砸了。那時候,屋裏基本上找不到比暖水瓶更值錢的東西,要不然,憑我母親肖桂琴的氣概,照砸不誤。砸出一地碎屑,兩人冷靜下來,坐下來,商量明天先去買哪些東西。日子照樣要過下去,不能因為砸了東西就離婚。那時候,離婚在佴城是鳳毛麟角的事情,比考取清華北大的幾率還小,想離婚要經過組織調查,領導詢問,婦聯調解,關係破不破裂居委會老大媽還要研究一番給出結果,不是鬧著玩的。

那些好事者在外麵盛傳,兩個人都砸東西,但顧老師有文化一點,隻砸碗不砸暖水瓶。

那時滌青和滌生聽見這些說法,回頭就告訴我。我沒有看到,因為我懂事以後,父母打算吵上一架,就先衝我說:“崖崽,你去隔壁範醫生家裏去,我們有事。”當然,也許並不全是吵架,有時候大白天想做愛了,他們也要支開我才行。伏波祠中醫院的宿舍那麼逼仄,每家隻有兩間臥室。我七歲前和父母睡在一間,另一間牆上釘滿架子,上麵擺蟋蟀罐子下麵摞起一層一層蛇籠子。

滌生隻大我一歲,沒能力把聽來的事情複述清楚。滌青大我們四歲,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樣,還摹仿我母親砸東西的動態——將東西舉起來,腳一個小跳,砸下去後嘴裏還嘣出“啊呸”的聲音。她摹仿的動作就像在嗬我胳肢窩,不笑都不行。

而我兩歲時弄懂了離婚是怎麼回事,這是父親告訴我的,有板有眼。我父親誇我從小就愛動腦筋,愛觀察,問出奇怪的問題,比如為什麼到了春天兩隻狗會屁股對屁股連在一起,比如為什麼拖拉機要像紡車紡線那樣紡幾圈才開得走,又比如什麼叫離婚。父親總是含糊地回答:“那叫嬲,大了你就知道了。”“那不叫紡,叫發動。來,跟我念,佛阿發,爹翁動。”我父親說我兩歲多就問過他離婚是怎麼回事,反複地問,眼睛裏閃爍著求知的光芒。父親終於被問煩了,隻好告訴我:“離婚是指男的和女的過不下去了,要分開,就像我跟你媽一樣。”據他說,我聽後點點頭,衝他說:“那好,你們先離婚,我也跟我媽離婚。”父親承認,當時他聽了這話很受安慰,也很感動,抱著我說:“好孩子,沒白養。”

等我長到十來歲,就不樂意被父母一句話支開。他們叫我去範醫生家裏,我就說:“你們吵吧,不要管我。看你們能吵出什麼花樣來。”他倆一想也是,都這麼多年了,哪還瞞得住?便當著我吵起來。我一開始看著還覺得痛苦,慢慢地學會了欣賞,歪著頭當戲看。吵架時照樣還砸東西。對抗這麼多年,兩人都有了鬥爭經驗,砸東西隻砸父親的那些書本,那東西可以反複砸來砸去,用不著回頭添置。有時候,隔壁滌青滌生來我家,正碰上他倆吵起來。我覺得很沒麵子,就會衝父母說:“別吵了,幹脆你們離婚吧。我誰也不跟,你們把贍養費給我就行。”我這麼說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另類,很有個性。滌青後來也提到這一點,她說她聽到這樣的話很驚訝,覺得我真是與眾不同。

我父親以為我一直向著他。他有文化,在母親麵前總是有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其實我心裏知道,我自小也慶幸有個沒文化的母親,正因為沒文化,她也給了我很多文化媽給不了的溫存。我記得母親的乳房起碼有父親三個拳頭大,我好幾歲了,開襠褲都被縫上了,她還讓我吃奶。我撩她衣服她會不聞不問,一邊打著毛衣一邊任我將乳頭咂得吱吱叫。有時候發出的聲音太猖狂,她也忍不住說:“輕點輕點,餓死鬼哎,又沒人和你搶。”雖然母親沒少打我,江湖人送綽號“鐵匠娘”,但我更能記住的是她溫存的那一部分。父親既然是個老師,當然看不得這種情景,衝我罵道:“真是丟人現眼,像什麼話嘛。”母親聽不得這話,她衝父親說:“你不要在那裏裝人,你吃得人家就吃不得?”母親看不慣父親的裝模作樣,但諸如裝模作樣、假模假式、惺惺作態之類的詞她都用不來,看不慣時,她總是說父親在裝人。

父親確信自己是人,搞不清母親為何老是罵他“裝人”,這是有邏輯錯誤的,但又懶得跟她講請楚,隻得翻著眼皮說:“懶得和你一般見識。”虛晃一槍,走掉了。

隔壁的滌生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他到我家,看到我那麼輕易就將母親乳頭吃在嘴裏,還嘬出咂咂的聲音,哪能不眼熱?他回到家裏,也要撩他母親的衣服。他母親胡會計是個斯斯文文的女人,像古書上寫的那樣,她隨時是病懨懨的樣子,蹙起眉頭。胡會計不讓滌生撩衣角,但也不會罵他,隻會把他手拍開,把自己臉撇到一邊,想讓他突然省悟什麼叫自覺。他卻得寸進尺,繼續撩。可惜他姐姐滌青總是站出來壞他好事。滌青看不得滌生這副醜態,怒從心生,把滌生揪到一邊大罵他:“你這個小流氓,真不要臉。你都要讀小學了,裝什麼嫩?嗲你個大頭嗲!”滌生鬱悶地說:“顧崖天天吃。”滌青說:“好樣子不學,學醜樣子。他媽是搞什麼的?他媽是剝蛇的。你想吃你就去當她的崽好了。”胡會計就蹙著眉說:“滌青,不要這麼說人家,鄰裏鄰居,讓人家聽到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