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前八天,江京市軋鋼三廠職工新村

劫匪甲輕輕走上斑駁的水泥樓梯,似乎在擔心腳踩得再重一點,更多的水泥塊就會脫落。這是幢已有五十多年“高齡”的老樓房,能依舊屹立不倒已算奇跡,市裏幾年前就放出風來要拆遷,集資蓋小產權的福利房,但至今沒有下文。劫匪甲每次踩著這茶葉蛋殼般的水泥樓梯,心裏就一陣陣酸楚:我早已長大成人,而爸爸一天天老去,比常人更快地老去,都因為自己。

他走上樓的時候,一直在想怎麼給重病中的父親帶來問候和安慰,父親看到他來的時候,總是摸著他的臉說:“可憐的孩子,爸一直沒讓你享受過家庭的快樂,連媽都沒能留住,什麼都沒給你留下來,很對不住你。”他每次都是同樣的安慰。今天,或許他可以再加一條:“爸,等這次項目做成功了,我就有錢能給您買個新點、大點、舒服點的房子。現在這套老公房,賣掉可以,租出去也可以……”

目前他還沒有足夠的錢,但很快就會有了。

戴向陽的命根子,可以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關於戴向陽的命根子到底是什麼,不知有多少種說法,比較流行的是嶽飛《滿江紅》的真跡,戴向陽做煤礦挖出的第一塊煤、甚至有人說是戴對付異己而養的小鬼。

但他此刻已經知道,瀟湘會所保險櫃中的秘密。

他用鑰匙打開門,跟住家保姆打了聲招呼,保姆說正好她要去買菜,將小小的公寓留給了父子倆。

“爸,今天感覺怎麼樣?”

爸爸六十歲還沒到,但多年的含辛茹苦和近期的手術加化療,他看上去已像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他說:“還行,沒什麼過不去的,不就是肚子裏一個長瘋的肉團嘛?”

劫匪甲知道父親的堅忍和骨子裏的樂天是支撐老人走過這十幾年噩夢的動力源泉,他心裏卻並沒有因此而舒坦多少。該受的苦,父親還是受了。

“醫生說化療還要做多久?太遭罪了,”劫匪甲嗅了嗅,沒聞出苦辛之氣,“中藥在吃嗎?”

“在吃,你少擔點兒心行不行,上班還不夠累嗎?來,看看這個。”父親起身下床,顫巍巍走到衣櫃邊,艱難地彎下腰去拉最底下的抽屜。劫匪甲忙將他扶住,說:“我不就站在邊上,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替父親拉開了抽屜。

爸爸還是堅持彎腰在抽屜裏摸索,摸出了一個舊曲奇酥的餅幹盒,他抱著那鐵皮盒在老藤椅上坐下,打開了盒蓋。盒子裏是一堆發黃的舊剪報,劫匪甲不用一一翻看,就知道這些報章的內容,雙眼有些濕。

“本來我琢磨著,這些都是挺好的紀念,但你這不回來有兩年了,我最近哪……尤其生了這破病以後,我突然有點兒想開了,你說這日子一直都是往前過的,說不準哪天一覺睡過去就見馬克思了,幹嗎要那麼苦大仇深呢?能不能換成學會感恩呢?”他把那餅幹盒塞在劫匪甲手裏,“我現在每次看見你,就特別感恩,感誰的恩我不知道,當年我燒過香、拜過觀音、劃過十字架、求過關帝爺,能想到的神靈都打過招呼了,是不是應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回來了!這就是奇跡。我也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但看著你一天天好起來,又有事業,又有人品……還是那句話,日子是往前過的,過去那麼多苦難,自己記著就可以了。所以盒子裏的這些舊貨,我不留了,給你了。你看著辦,掖著藏著也可以,撕碎了燒了我也很高興。”

劫匪甲沒有回答,隨手從盒子裏抽出一張剪報,《新江晚報》,標題是“走遍天涯亦無悔——全國範圍內的尋子聯盟在江京成立”。他沒有讀,因為以前讀過不知多少遍,放回餅幹盒,他又抽了一張,標題是“打拐力度加強,受害家庭齊聲稱快”。這個他也讀過,他很快掃了一遍,說:“爸,你聽這個,‘當記者問到應當對抓獲的人販子如何量刑懲罰時,失去九歲兒子的本市軋鋼廠工人呂廣潭說:槍斃,這是給人販子最合適的懲罰,這樣才能保證再沒有父母因為這些沒人性的混蛋失去親生骨肉。”’這是您當時說的,如果現在假設您逮著了以前拐我的那個混蛋,您會怎麼做?

父親哼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說:“這個問題啊,其實我天天想,但是一天一個答案。要按我今天這個心情,我會狠狠揍他一頓……殺人這個字眼兒我已經不沾邊兒了……隻是揍一頓,但肯定揍到他後悔爹媽把他生出來。”

劫匪甲微微笑起來。他把餅幹盒蓋上,說:“我收藏吧,等我以後不再苦大仇深了,就把它們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