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午宴後未久,賓相來了。好歹穿了件華服,須發蕭蕭,別有風儀。長公主早差人在自己旁邊置下一席,備上賓相最愛喝的香茶,待他甫一到,便忙請上座。
元君乜斜著眼,似笑非笑地一拊掌:“哈,朕家的薑子牙來了。”賓相霎霎眼,捋須道:“豈敢豈敢,區區微臣,怎麼能比於太公望?最多也就,唔,跟蕭何一塊兒論論……”
元君吃了一虧,不吭聲了。他自比為蕭何,不就是把自己比成無德無賴的痞子劉邦了嗎?
朝中黑白兩隻老狐狸是他毫無辦法的。黑狐狸是武烈侯宋太公,最擅長的本事除了裝聾作啞就是麵無表情,無論怎麼努力涮他,末了都是冷場——人家毫不接腔,讓自己怪尷尬的。
還有就是賓相,整天笑眯眯一臉偽善的慈祥,愛穿白袍,打扮得仙風道骨的,舌頭卻最不饒人。你涮他一尺,他回你一丈。口角時僥幸贏他一次,他能記三年,睚眥必報,小心眼的程度令人發指。
按安排好的,要過了未時才開始蹴鞠,為避開日中暑氣之故。但賓相落座後,便急不可耐,揪揪胡子皺皺眉,不停地問什麼時辰了。長公主微微一笑,叫人把鞠戲提在午時之後。
於是眾臣隻得頂著大太陽出殿列隊,一個個曬得有苦難言。長公主陪賓相偏殿等候攆轎,元君有午睡的習慣,不知躲哪裏小憩去了。沒有人約束,小沐仁便稍稍任性起來,盡管哈欠連天,仍半閉著眼揪住宋祁衣袖,死活不鬆手。
宋祁背著他,不能去列隊,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伺候東宮的領事太監見此,一溜煙往後殿去了,片刻跑回來道:“皇後娘娘叫校尉送太子過去。”
蘇皇後端坐正位,昌和公主在一側相陪,身後擺開六張小案,坐著賓沈蘇秦,還有戚婧連同呼延蠻。其餘命婦各按品級列坐。這邊氣氛靜謐,比之前殿大有不同。
宋祁身上掛著小沐仁,屏息垂首走進來,有些怯場。宋夫人甚至他的舅母應是都在座的,而且他曾陪蘇椴之潛入金妃住處,遇到過蘇皇後,雖沒給她看見,但難免心虛。
蘇皇後心情很好,除了昌和,從沒見兒子對誰這麼親切過,更兼他是宋家嗣子,身份貴重,將來能給東宮助力不小。於是還沒見麵就對他有好感,既見了麵,自然隻有更加青睞。說來,她還是唯一一個看到宋祁沒有聯想到宋祉的人——她早就忘了宋祉的樣子。
昌和公主不覺悄悄留心母後的反應,見她似乎對宋祁挺中意,一邊叫近婢接過睡著的太子,一邊微笑著說道:“太子還是跟小孩子一樣!倒是有勞宋卿了。”又細細地問了宋祁幾句,態度和藹得近乎慈愛。
太子仗著蘇皇後寵溺,撒賴不下來,擰股兒糖似的,定要留宋祁陪他玩耍。眾人皆無奈。宋祁倒不嫌煩,隻是怕昌和公主因此不悅。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卻見公主一臉嫣然,眼眸閃爍,隱隱有三分俏皮。當下心中稍安。
蘇皇後注意到了,頗意外地看看昌和,又看看宋祁,開口道:“那就讓宋校尉留在太子身邊。下午是鞠戲,我倒不愛看。昌和,你便領你弟弟去看吧,也帶上那幾個丫頭,”向賓沈等六人掃一眼,微笑,“年輕人嘛,都是喜歡熱鬧的。”
昌和公主應一聲“是”。
宋祁正巴不得離開大殿。
蘇皇後和藹地道:“對了,你母親略有不適,我看她臉色極差,正要送她回府歇息。鞠城就在宮門旁,恰巧順路,你好生送她過去吧。”
母親?他愣住,片刻才醒悟過來是說宋夫人,神色有些慌亂。
在座細心者,如沈青溪、賓兮若,戚婧和槿,都有察覺。昌和公主向他臉膛上看了看,眸中流露出一絲愛憐——是什麼讓他總是如此容易受驚?收回眼來,餘光卻發現沈青溪和戚婧,一左一右,都在觀察自己。於是她不著痕跡地收斂了心神。
宋祁跟小沐仁說了兩句話,輕輕放他下來,小沐仁就乖乖地走到了昌和公主身邊,又立刻黏在了姐姐身上。
太監給他指指方向,他就看到了宋夫人,蒼白著一張臉,看起來確實很虛弱,勉力正坐著,絲毫不看自己一眼。遲疑了一下,他拾步過去,心有點發顫,知道身後所有的人都在看,包括昌和公主。
然而當他走近宋夫人,近到她也不得不覷著他的時候,猛然就是一個激靈——恰在宋夫人身後,他的舅母劉夫人,端坐著,麵容一如既往,強硬而刻板。
宋祁看著她的時候,劉夫人也回看過來,目光沉涼有力,像是一種實質的東西。宋祁被她的一瞥壓得垂下了頭。
這兩個女人不僅本身就令他畏葸,而且渾身都散發著過去的氣息,一打照麵就足以撕裂他千辛萬苦深埋的傷口。她們都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母親,他已永遠失去的、命苦的親娘。
宋祁奮力壓製自己的顫抖,輕聲道:“夫人氣色不好,可是不適嗎?我送您回去。”說著伸出手,是攙扶的意思。
眾目睽睽之下,宋夫人依舊不與他說話,也絲毫不理會他伸出的手。兩個宮女被指派過來幫忙,她就半靠著宮女,離席去向蘇皇後告罪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