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被命名為小雪的節氣,寒風肅殺大地,萬籟俱寂,地表植物前所未有的安靜。塵歸塵、土歸土。原來繁茂蔥綠的枝頭有些已經蕭條光禿,斜斜伸向留白的天空。天空被太陽的萎靡感染,灰蒙蒙、蒙蒙灰。滿目隻有兩隻喜鵲在活動,蹦躂幾下,飛一會兒,它們是少有的樂觀。大家都需要休息,需要忘卻,需要酣睡,需要儲蓄體能,需要給自己一點點時間來思考,來反省、懺悔、彌補、充實,來回首一望,不多,就一望。

這是俞子期停止跳舞的第十個年頭。她拖著身體穿過窄長熱鬧的街道,在滿目塵囂與汽車尾氣中焦急地往家趕,為什麼焦急,不知道。下了班接下來腳步就應該跨入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地方似乎仍有重要的任務在等待她,一樁樁、一件件,她得趕緊的!她為現在還沒有跨入那個地方而著急,路上小販的叫賣和慢悠悠蠕動著的人群使她氣惱,他們怎就能如此氣定神閑?

停車,上樓,開門,這是幾十年留在記憶裏的慣性。丈夫胡楊還沒有回家,她給自己倒了一盆近乎於燙的洗臉水,毛巾升騰著水汽從盆裏掂出,捂在臉上,絲絲水汽滲入肌膚,水分子從幹涸的表皮往裏爬,將一張麻木緊繃的臉逐漸安撫柔軟,她在毛巾的掩護下深深呼了一口氣,嚴格來講是歎息。歎息什麼?也許不知道,也許太多了,就目前來講一個字——累。

她仿佛被一個無形的鬼魅附著,這個鬼魅在她身上遊走,像蛇一般纏繞緊縛著自己,釋放著酸性毒液,背部、腰部肌肉都鏽在了一起,使身體一點點沉墜下去,沒有了骨骼的支撐,繼而意識模糊,恍若離世。她掙紮著,像個健康人一樣地走向臥室,倒在床上,乏然入睡。隻能用乏然,進入不了深度的睡眠怎能安然?

什麼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時間會告訴你,身體會告訴你。十年前的驕傲聘婷已絕情地離去了,永不回頭了,不在服務區了,她瀟灑地和你拜拜了,自作多情的是自己,十年前,她在舞台上跳著塵世的夢,而今在狹窄的生活中回憶著舞蹈的夢。

這個時候胡楊回來了,他擰開臥室的門,小居室裏連客廳帶臥室就那一個門,他看見俞子期在休息,把東西放下後知趣地輕輕關上,外麵溜達去了。這是夫妻幾年來形成的不算多也不算少的默契。妻子休息的時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她睡覺輕淺,家裏安裝了兩層窗戶,可她仍能清晰聽到樓上拖鞋聲

,樓下叫賣聲,孩子們相互結伴上學聲,胡楊擰開水龍頭的聲音,吃飯吧唧嘴的聲音,睡覺打呼嚕的聲音,打開衣櫃拿衣服的聲音,無一能夠逃得過俞子期的聽覺,這種聽覺在這幾年中變得日趨敏銳,尤其在睡覺的時刻有著法醫一般的捕捉力。這種敏銳延伸出來的諸多隱藏在遲鈍綿柔表層下的刀鋒氣質讓胡楊也漸漸力不從心,無所適從。

俞子期在兩人世界中除了床上那點兒事以外其她始終處於主導地位,一個習慣主動出擊,一個就習慣被動接受,即使地震了,胡楊也會問一下俞子期我們是跑還是等死,或者是俞子期下命令跑或者等死。麵對當下日益嚴重的諸多問題,俞子期提出:“我要看醫生,我不能等死。”

胡楊不明白妻子為什麼要看醫生,怎麼了又要去看醫生,好好的怎麼就是等死了?不就是工作忙點,脾氣差點,心情煩點,容易感冒點,跑出去玩玩不就好了?誰沒有個煩悶的時候哩?穩穩當當的日子過著不行,挑剔什麼?非得過兩天作出個一二三,暢想個四五六,緬懷個七八九,那才算得上轟轟烈烈,算得上精彩萬分,算得上蕩氣回腸,算得上生活!

不過,話說回來,結婚前胡楊的生活是沒有固定款式的,他被散養著長大,打過豬草放過羊,一個青椒炒雞蛋吃了三十年,不覺得膩味。他在工廠做了工人之後最大願望就是娶個適齡女青年,不要太醜即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娶到這麼一個亮晶晶、美淒淒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