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退後!”

烏龍駒仍然走在最前。望見一裏外那麼多人和那麼多刀光劍影,聽見亂哄哄的嚷叫,它以為馬上就要進入戰場,感到無限興奮,忍不住振鬣長嘶,又響亮地噴著鼻子。

鼓噪嘩變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圍大廟,一部分登上寨牆,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領著擁出寨外,威脅李自成,不許他進寨。這出寨來的五六百人擁擠在山路上和路的兩旁,密密麻麻,擋住了李自成前進的路。他們有的人敞開胸,有的人光著上身,有的人用紅布包著頭。刀和劍的柄上帶著尺把長的紅綠綢子,明晃晃的槍尖下圍著紅纓。路上有一條大漢扛著一麵紅綢大旗,上邊用黑絲線繡一隻踞坐山頭的猛虎。大旗下站著一條二十五歲上下的黑臉大漢,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一雙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張口露出一對虎牙。他穿著一件紫色箭衣,腰間束一條黃綢戰帶,右手拿一把鬼頭大刀,戰帶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黃綢包頭,右鬢邊插一個猩紅大絨球。這些打扮在杆子中並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鬢邊垂下來一大綹白色紙條,像戲台上扮演鬼魂的裝束一樣。

這群人一片吵吵嚷嚷。但當他們看清楚闖王背後並沒有多的人馬,不免感到疑惑和驚駭,吵嚷聲變成了竊竊私語。等闖王走到半裏以內,連竊竊私語也停止了。人們都摸不準會發生什麼事情,緊緊地握著兵器,注視著態度沉著、神色冷峻的闖王,屏息無聲。

大約離人群不到二十丈遠,李自成跳下烏龍駒,跟隨在後邊的人們都隨著下馬。他把馬韁遞給一名親兵,向竇開遠問:

“站在那麵大旗下邊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這個混小子。”

“他的左鬢角為什麼帶一綹白紙條子?”

“前天夜間李友殺了他的二駕,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報仇。不料昨天攻大廟又死傷了二十多名同夥,所以他更加憤恨,帶了一綹白紙條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報仇,決不再活下去,權當他已經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聲,罵道:“什麼東西!”隨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麵前走去。老神仙緊靠在他的左邊,雙喜緊靠在右邊,一步不離地跟著前進。離坐山虎十步遠時,雙喜、李強和竇開遠不約而同搶在闖王前邊,仗劍衛護闖王。闖王命令說:“退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動手!”雙喜等隻得退到兩旁,讓闖王走在中間稍前。闖王走到離坐山虎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用嚴厲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問道:

“你要幹什麼?”

坐山虎的心頭怦怦亂跳,瞪著眼睛說:“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們報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償命。”

闖王逼近一步說:

“要李友們償命不難。我這次親自來就是要秉公處置,平息眾怒。假使李友該斬,我李自成向來大公無私,決不姑息,定然將李友斬首示眾。走,隨我進寨!”

“我正在圍攻李友,決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厲聲問道:“我們倆誰是闖王?”

“你是闖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闖王,就應該聽我的令,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進就進。隻有我命你滾開,沒有人能禁我進去。”

坐山虎橫著刀說:“我就是不讓你進去。”

自成又問:“你已經投降了官軍麼?”

坐山虎回答說:“我沒有投降官軍,可是我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大聲說:“閃開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戰將,就不許你挾眾鼓噪,阻止我走進山寨!閃開!”

竇開遠和雙喜都以為闖王已經怒不可遏,一定會刷一聲拔出花馬劍把坐山虎劈為兩半。但是闖王怒目注視著坐山虎的眼睛,挺著胸,背著手,大步前進。坐山虎對著這麼一個威嚴、倔強、正氣凜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見闖王之前,他想著他不許闖王進寨可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闖王見他人多勢眾,隻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個是闖王動起手來,展開一場廝殺,他依恃人多把闖王殺敗。但現在這兩種預料的情形都沒出現,他慌急中想不出對付辦法。闖王緩緩前進,他橫著刀緩緩後退,而他的背後,人擁著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後退。最後邊的人群開始亂起來,紛紛嚷叫,有的人叫著不要往後退,而有的人叫著:“不要傷害闖王!不許動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頭刀舉到闖王的鼻子前邊,向他的黨羽大叫:

“弟兄們,擋住闖王進寨,不許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