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噙著眼淚笑著說:“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淚,哽咽說:“這日子來得多不容易!”

姑娘們說:“真的,可盼到時候啦!”趕快揩去眼淚。

“姑娘們,趁這時你們趕快把東西收拾一下吧。”

劉芳亮帶著闖王的送信人來了。高夫人問了來人,才知道是因為官軍在豫陝交界處增加了很多人馬,他被官軍盤住,拘禁在蘭草川,後來又死裏逃生,所以在路途上多耽擱了六七天。她又問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地方等著接牛金星,還沒回去;另外隊伍裏從四月中旬以後就發生瘟疫,病倒了不少人,連總哨劉爺也病倒了。這後一個消息使高夫人有點擔憂,問道:

“尚神仙沒有辦法?”

“夫人,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醫,在內科上不很內行。”

高夫人轉向劉芳亮:“明遠,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動身走?”

劉芳亮回答說:“闖王叫咱們星夜趕回,不可有誤。我看咱們現在立刻準備,五更就走。”

他們把應該走哪條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隨即高夫人對劉芳亮說:

“好,你快準備吧。要弟兄們多辛苦一點,盡可能在五天之內趕到闖王那裏,免得給官軍隔斷了路。五天能到麼?”

“咱們都是輕騎,一定能夠。”

“你順便告訴總管,糧食盡可能用騾子馱走,凡是不好帶走的東西都分給老百姓。多備些幹糧,路途上少埋鍋造飯,耽誤時間。”

把劉芳亮打發走以後,高夫人走出大門,站在打麥場上,望望周圍的群山、樹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一方麵歸心似箭,一方麵卻不免對這豫西一帶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縷惜別之情。

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們把東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天已經快明了。首先是公雞在籠中啼叫,跟著是烏鴉、雲雀和子規在林間叫喚,又跟著畫眉、百靈、麻雀都叫了起來。高夫人一乍醒來,把姑娘們喚起。大家匆匆地梳洗畢,外邊已經人喊馬嘶,開始排隊。張材走來,請高夫人動身。高夫人同站在村邊送行的老百姓告別,跳上玉花驄,率領著老營出發。走了兩裏路同劉芳亮率領的大隊人馬會合之後,高夫人又回頭來望望這個駐紮了將近兩個月的小村莊,但是她隻能看見兩三個較高的青綠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曉霧上邊,像茫茫無邊的大海中浮動著幾點島嶼,從霧海中傳過來牛叫聲、羊叫聲、公雞叫聲,雜著人語聲。等到轉過一個山灣,這一切聲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鬆濤和馬蹄聲淹沒。

人馬走進一片蒼茫的林海裏,越走越深,旗幟在綠色的林海中消失了。高夫人常常聽見前後人語,卻隻能看見緊跟在身邊的幾個親兵。有時枝丫低垂,大家趕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時從樹枝上垂下幾絲蔦蘿,牽著征衣;有時遇見美麗的啄木鳥貼在路邊不遠的老樹上,用驚奇的眼神向匆匆而過的人馬凝視。高夫人同親兵們走到一個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鬱的山峰高不見頂;向下望,雖然陽光滿穀,卻因為地勢高,霧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忽然從森林的深處,從高空裏傳過來安靜的鍾聲。她恍然一笑,說:“啊,這是過端陽節敲鍾的。”許多年的端陽節她都在馬上度過,本來引不起她多少興趣,可是今天端陽節的鍾聲卻使她暗暗興奮,因為她明白,也許在今天,也許在明天,總之就在這幾天內,張獻忠就要起義,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轉過兩個山頭,來到一座大廟前邊。廟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間開鑿成一個水池,深不見底,相傳麻姑在這裏洗過手巾,所以叫麻姑泉。泉水從暗溝穿過前院,穿過山門,從一個青石雕刻的龍嘴裏奔流出來,從七八尺高處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經過了正午,人馬就在廟外休息。人吃幹糧,馬喂麩料。道士們燒了幾鍋開水,盛在木桶和水缸裏,擺在山門外。劉芳亮下了命令,將士們無事不準各處亂跑,就在廟外原地休息。這使道士們感到十分驚奇,沒想到“流賊”的規矩竟會如此好。以前幾次過官軍,廟裏都遭到破壞。去年有一股官軍從這裏過,不但把馬匹拴在山門裏,臨走時人還故意往麻姑泉裏撒尿,屙屎,使道士們有幾天沒法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