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黃的斜陽照著桅檣如林的汴河,照著車馬行人不斷的州橋。這橋在小紙坊街東口,在宋朝名叫天漢橋,因為建築得拱如玉帶,高大壯觀,人們喜歡在此賞月,遂成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謂“州橋明月”。現在有一個大約三十八九歲的矮漢子從小紙坊街出來,右腿微跛,正要上橋,忽然遇見河南按察使坐著綠呢亮紗八抬大轎,前護後擁,迎麵而來,他就趕快向路北一閃,躲入石牌樓旁邊開封府惠民局的施藥亭內。這一起轎馬官役正要過完,有一走在後邊的官員身穿八品補服,向施藥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絲韁跳下馬來,向矮漢子一拱手,笑著問道:“宋先生,在此何幹?”
矮漢子趕快還禮,說:“適才登門叩謁,不期大駕隨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國寺拈香祈雨麼?”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長史王老爺五十生日,臬台大人與各衙門大人前去拜壽,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隨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駕,恕罪,恕罪。”
“哪裏,哪裏!”矮子趨前一步,小聲問道,“數日前奉懇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門中幾位辦事老爺,似可通融,但此案關係重大,恐怕還要費些周折。”
“魯老爺何時得暇,山人登府叩謁,以便請教?”
“台駕今晚來吧。賤妾大前天生了一個小子,請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連忙作揖,滿麵堆笑說:“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賀,並為小少爺細批八字。”
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馬,追趕轎子而去。矮子走過州橋不遠,看見兩個後生正在爭吵,一個是本地口音,一個是外鄉口音。外鄉人是個江湖賣藝的,肩上蹲著一隻小猴子,腰裏別著一條九節鋼鞭,手裏牽著一隻小狗,提著一麵小鑼。爭吵幾句,本地後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鄉後生拋掉小狗,用九節鋼鞭抵擋。本地後生步步進逼,外鄉人卻隻是招架,並不還擊。本地後生越發無賴,揮刀亂砍不停。街上圍了一大片人,但沒人敢上前勸解。矮子從小飯鋪中借一根鐵燒火棍,不慌不忙,架開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後生。但本地後生是個潑皮,怪他多管閑事,又欺他是個矮子,又是個瘸子,飛起一腳向他踢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開這一腳,卻隨手抓住對方踢起的腳後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潑皮後生仰麵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圍看的人們哄然大笑。潑皮從地上掙紮起來,又羞又惱,搶上一步,對矮子揮刀就砍。矮子將燒火棍隨手一舉,隻聽鏗鏘一聲,將腰刀擋開一旁。他並不趁勢還擊,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下不算,請再砍兩下試試。”潑皮盡管震得虎口很疼,還是不肯罷休,重新舉刀砍去。鋼刀尚未落下,忽然一個擠進來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無禮!”等潑皮遲疑著將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說:“這是宋獻策先生,三年前曾在汴梁賣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難道就不認得?他是好意勸架,你怎麼這樣無禮?”
潑皮已經領教了瘸矮子的一點本領,聽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紹,雖然他不大知道宋獻策的大名,卻也明白此人有些來頭,鬆了勁,把腰刀插入鞘中。宋獻策也不生氣,對潑皮說:
“這位玩猴子的後生為混口飯吃,離鄉背井,來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領何必往外鄉人身上使?欺負外鄉人算不得什麼本領。”他又對玩猴子的後生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以後遇到本地後生休惹他們。寧可自己少說幾句,忍受點氣,不要打架鬥毆。不管傷了人傷了自己,如何轉回家鄉?”
玩猴子的後生深深一揖,說聲:“多謝先生!”牽著小狗轉身離開。宋獻策趕快把他叫住,問道:“你可是從陝西來的?”
“不是。我是閿鄉縣人,同陝西搭界。”
“啊,你走吧。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陝西人。”
玩猴子的後生又向宋獻策打量一眼,望州橋而去。潑皮後生的怒氣已息,自覺沒有意思,對王半仙和宋獻策一拱手,轉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獻策說道:
“數日前聽說兄台自江南回來,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棧?此刻要往何處?”
“弟在鵓鴿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此刻要往相國寺找一個熟人。”
“倘若無要事急著料理,請移駕光臨寒舍一敘如何?”
“弟確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專誠奉訪。”
獻策將燒火棍還給飯鋪,同王半仙拱手告別而去。
一連三天,有一個陌生人每天都去鵓鴿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為著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總不在家。這個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說出住址,隻知道是一個魁梧漢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上下,帶著陝西口音。起初他以為是陝西商人慕名來找他算命看相,並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卻聽朋友大嫂言講:這個人上午又來了,說明是有人托他帶一封重要書信,非當麵不肯呈交。這個人還說從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國寺打拳練武,賣跌打金創膏藥,說不定三天後就要離開。獻策簡直如墮五裏霧中;如今趁著太陽未落,要去相國寺找一找這個人。州橋離相國寺不遠。不要一頓飯時候,宋獻策就來到相國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