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沉默片刻,說:“隻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仆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仆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麼?”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想法,回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得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岩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岩留下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不由得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回去向家人和街坊鄰居轉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平時看見他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在隨著告示上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布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回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如今李闖王卻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後擁,也不鳴鑼喝道,有時還麵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白須老人禁不住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