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城
作者夏景波
丹蘭神情迷茫的走出學校,兩條及腰的長辮子隨著她猶猶豫豫的腳步在胸前擺來擺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時的四處張望,看著周遭的老師和同學從自己身邊走過。她很想有人和她說話,很想有老師和同學問她:畢業了想幹什麼呀?可是沒有人和她說話,每個人都是腳步匆匆,好像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待他們去做,好像他們的目標都很明確。走出這個校門丹蘭知道,她不再是學生了。那個特殊年代的初中、高中隻有四年的時間,現在她畢業了。她要走向社會,成為無業的社會青年,或者上山下鄉當知青,未來的路她不知如何去走。她留戀的四處顧盼:校園裏的每一條甬道、甬道上的泥土、石子和磚塊;每一棵白楊樹、丁香樹、樹上的葉子、花瓣和枝幹;每一間教室、教室裏她曾用過的座椅;她在校四年的少年花季時光;還有她喜歡的老師和同學;她很享受的課堂氛圍;校園裏的一切學習生活;都會隨著今天她邁出校園的那一刻而終結。這是公元1972年。
這是一座坐落在鬆嫩平原上的一座縣級小城,城市的規模和居民生活界定在城市與農村之間,城裏有唯一的一座最高四層的服務樓,也有錯落低矮的磚瓦房和土坯茅草房;有百貨商店,也有雜貨鋪;有人穿著幹淨時尚,也有人戴狗皮帽子腰紮麻繩;有平展的柏油馬路,也有坑坑窪窪的泥土路;唯一的一條泊油馬路上,有大汽車和吉普車開過,也有馬車、驢車、人力手拉車和三輪車。
丹蘭的家離火車站很近,是日本人蓋的磚瓦房,有自來水和下水道,洗澡間已經不能使用成了儲藏室。
屋裏還有日本式的木製拉門,窗戶上有窗板,隻是兩戶人家走一個門、一個院,共用一個自來水和下水道,屋頂是人字形的。左右相鄰的也是一片一片的紅磚平房,屋頂是平的,沒有自來水和下水道,一棟一棟的組成了鐵路家屬區。
丹蘭家住路邊,家門前是一條泥土路。雨季的時候,道路很泥濘,運糧的大車、牛車和馬車都會從這條路上經過,因為這條路東邊的盡頭是小城裏最大的糧庫。每年在初冬的時候,送糧的馬車就排成了隊,那隊排的有二裏多地。車轍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夏天雨季的時候,車轍壓過的地方會存有雨水,行人要繞過去在路的邊上小心的走。冬天下大雪的時候,車轍的痕跡會形成一道一道的雪棱子,路人和騎自行車的人都要萬分小心,一不留神就會滑倒。
丹蘭家住的那棟房子有八戶人家,把頭的第一家是一戶,因為小英的爸爸是段長,所以她家是一戶一門,比另外的六家大一倍。她家的人也多,有八個孩子,有四個已經結婚了。小英的外甥比她的弟弟還大兩歲。
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家家都把們敞開著,大清早的就聽見小英在哭,她的爸爸在吼,她的媽媽在抱怨。
小英高中畢業那年,按照當時的政策,她那屆畢業生應該全部留在城裏分配工作,包括外地來招工。小英因為爸爸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特殊時期中對挨批鬥領導的稱謂)家裏還有海外關係,小英的叔叔、姑姑在美國和台灣,所以都畢業四年多了還呆在家裏。她就隔三差五的和爸爸吵鬧,說是爸爸耽誤了她的前程。她的爸爸也是長籲短歎沒有辦法,急了就和小英吼兩聲。
每次聽到她家的爭吵聲,丹蘭都會想到自己,丹蘭不會和父母爭吵,她知道父親就是鐵路的一名職員,本分不善交往,沒有能力給他安排工作。她很同情小英,小英長得很美,因為是“走資派”的女兒,沒有工作,在家裏已經呆三年多了,因為她家裏的情況,也沒有男孩子接近她,眼睜睜的看同伴們風風光光的去上班,談戀愛,她的心裏委屈失落,就和父母吵,吵完後就嚶嚶的哭。
丹蘭沒畢業的時候,每次聽到小英的吵鬧聲,就想,小英真是不懂事,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和父母吵架。當丹蘭也步入了留城青年的行列,也在家待業的時候,再聽到小英的哭泣聲,心總是酸酸的。在那時有時無的哭泣聲中,她理解了小英的那份煩躁、傷感與無奈,每當這時,丹蘭就想到了自己。青春花季的寂寞無聊,任憑大好時光在身邊流逝,總讓人悲憫難遣。
樹上的葉子綠了又黃了,花開了又謝了,一晃丹蘭也在家呆了兩年了,她是因病留城。成了那個年代的特殊產物——留城青年。留城後的丹蘭也是整天的沒有事情做,父母親都上班走了,弟弟妹妹也都上學走了,她就把家裏的書籍翻個底朝天。《紅樓夢》她在中學的時候就看過了,可是有些還是看不懂,現在正好有大把的時間,丹蘭就從頭再來。每天鑽進“紅樓”裏,看寶黛喜樂悲歡;聽大觀園雲雨風聲;品官宦爾虞我詐;賞才子佳人風花雪月、詩才貴氣。讀累了就到院子外麵,坐在橫臥在牆邊的圓木上,看路上過往的人們,看他們走路的姿態、穿的衣服、臉上的表情,揣摩他們的生活狀態。兩年的時間裏,丹蘭每天就是讀書,家裏所有的書,中國的、外國的、古典的、現代的、科幻的、神話的,她都拿出來看,書成了她寂寞時光最好的慰藉。然後就是為全家做中飯和晚飯,還為爸媽弟妹織毛衣毛褲。丹蘭心靈手巧,看過的毛衣花樣,她都能織出來。她喜歡蕭紅、張愛玲,丁玲、巴金、老舍,也喜歡瑪格麗特、托爾斯泰、普希金、泰戈爾、大仲馬、小仲馬,還有不太有名氣的日本年輕女作家樋口一葉。丹蘭在她的小說《濁流》裏,知道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人的生活情境,了解了**也是有真情的,樋口一葉以細膩的筆調,描繪了日本明治時期市井女性淒婉悲涼的命運。女作家19歲開始創作,24歲離世,留下的作品雖然不多,但是讓人讀來總是感歎唏噓刻骨銘心,一如樋口一葉短暫的一生。
丹蘭每天在這些小說的情節裏遊走,與其中的人物對話,感受主人公命運的跌宕起伏,與他們一起歡笑與悲傷。丹蘭在這些人物的生活中想象著自己,幻想著未來。丹蘭的願望就是成為一所名校的大學生,然後在長滿鮮花和綠樹的校園裏,有一段幸福浪漫的愛情,畢業後有一份體麵的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對社會有所貢獻,和心愛的男人結婚,生一大群活潑可愛的孩子。而現實無情擊碎了她的夢想。那個年代,高中畢業學業就終止了,高考製度早已取消,想上大學就上山下鄉、參軍、進工廠,這樣才能有微小的機會被選拔上大學,成為“工農兵大學生”。“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毛主席的號召就是那個時代知識青年的主要出路。參軍、進工廠,是丹蘭可望不可即的,丹蘭的父母舍不得她下鄉。在近乎於農村的小城裏,你不下鄉也沒有人來管你。如果你有條件留城,辦了留城手續,就有資格分配工作。留城的條件有:因病、殘疾、家庭生活困難、父母有嚴重疾病、父母傷亡、獨生子女等。丹蘭父母雙全,且都有工作,家庭生活相對不困難。唯一就是走因病留城這一條路。丹蘭從小長得嬌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父母不願意讓還不滿十六周歲的丹蘭下鄉,就申請了因病留城。
體檢那天,丹蘭恰巧發高燒,嗓子紅腫,檢查了一番沒查出有什麼病,醫生問丹蘭:
“你經常發燒嗎”?
“是呀是呀,她總是這樣,身體很弱”。沒等丹蘭回答丹蘭媽就搶著說。
醫生看看丹蘭,又看看丹蘭媽,微微一笑,就在表格上簽了字。
丹蘭媽滿臉討好的表情,連連的說:“謝謝您、謝謝您、真是謝謝您啊。”
就這樣丹蘭順利辦了留城。留城證拿到手之後,全家人都很高興,丹蘭爸還做了一桌好吃的,把一個月的豬肉票都用了,炒了幾個菜,還約了他的好友一起慶祝,因為留城就能有機會分配工作,丹蘭的爸媽認為孩子很快就會有工作了,所以,那天丹蘭的爸爸還喝多了酒。
丹蘭正值青春妙齡,身材修長,眉眼俊俏,渾身透著娟秀卷氣。無論什麼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有說不出來的韻味,鄰居和同學都說丹蘭長得象大城市人。丹蘭喜歡文學、舞蹈、朗誦,上學的時候,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有次丹蘭在院子裏跳舞,丹蘭爸下班回來看見了,就對丹蘭媽說:
“孩子是大姑娘了。你當媽的要說說她,叫她以後要穩當點,不要跳舞唱歌的,以後也不能讓她從事這方麵的工作。幹這樣的工作女孩子要吃虧的。還要招來風言風雨,你看她越長越像她大伯家的丹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