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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7年,蘇軾降生於眉山。眉山縣城很小,有幾條石板路,兩邊排列著青瓦房。縣城的西南角上有一條沙巷,即是蘇軾的誕生地。蘇軾後來宦遊在外,對家鄉的回憶充滿深情:“吾家蜀江上,江水碧如藍。”“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眉翠掃空。”

蘇軾的祖籍是趙州欒城(今河北縣名),所以他有時自稱“趙郡蘇氏”。唐武則天時有個叫蘇味道的人,官曾做到丞相,據蘇洵考證,此人是他的祖宗,再往上,就不得而知了。蘇味道主張遇事要含糊,“棱模執兩端”,切不可旗幟鮮明。時人贈他一個綽號:蘇棱模。一般情況下,這種為官的態度是行得通的,但蘇味道遇上武則天,不大走運。他被貶為眉州刺史,後遷益州(成都)長史,未赴任就死了。他有一個兒子在眉山定居,其名已不可考,卻繁衍了眉山蘇氏。蘇軾與蘇味道之間,無相似之處。棱模兩可變成了棱角分明。蘇軾很像他的祖父蘇序。蘇軾出生時,蘇序六十三歲。能寫詩,更能喝酒。他寫過一千多首詩,沒有一首流傳下來。可他的酒量遠勝於蘇軾。蘇軾愛酒而酒量有限,他容易喝醉。讀他的詩文,我發現他時常醉得一塌糊塗。蘇序就不同了,這個奇怪的老頭騎著毛驢到處轉,邊轉邊飲,逢人就開玩笑,他爽朗的笑聲飄灑在縣城的石板路上和遠近的鄉野。他體魄強壯,除了具有幽默感,還具有同情心,有一年鬧饑荒,見很多人餓肚子,他二話不說就把積存下來的四千石穀子散個精光。

蘇軾的父親蘇洵是個很有個性的人。《三字經》上講: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初讀這段話,以為蘇老泉二十七歲才走上正路,此前一直貪玩好耍。其實他並非不學,隻是不屑於“學句讀、屬對聲律”罷了。他討厭科舉。討厭科舉的人,自是與眾不同。至於貪玩好耍,則完全正常。小孩子不貪玩,就不是小孩。蘇洵幾番應試不中,他擅長的議論文章不合時宜。他索性放棄做官的念頭,開始遊蕩。這一遊就是好幾年。他之所以能久遊,多半是因為他娶了個富家女。他遊了很多地方,見識和胸襟都為之一變。古人講究養氣,讀書和遊曆是養氣的兩大要素,缺一不可。從距離上講,古人的遊曆遠不如今人。今人坐飛機,千裏須臾可至。然而取消了距離也就取消了過程,太多的舒適,太少的意外,養氣之類,已無從談起。對古人而言,百裏之外的地方就形同異域,充滿了神秘感。蘇洵每次遊曆歸來,都將所見所聞講述給蘇軾、蘇轍兩兄弟聽。這種教育方式,激發了兩兄弟對世界的好奇心。他們對世界的認識就是從好奇開始的。蘇洵性倔強,一如乃父。他的兩個兒子入仕後,朝廷也終於發現了他,由歐陽修舉薦,召他進京就試策論。做官的機會來了,可他不去。人都老了,他不想再讓考官們考來考去。他直接給皇帝寫信,婉辭以拒。而在給梅聖俞的私人信件中,他這樣形容當時的考試:

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今齒目益老,尚安能使達官貴人複弄其文墨,以窮其所不知耶?

把蘇序、蘇洵、蘇軾放在一起打量,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祖孫三人,活脫脫一個模子鑄就。蘇轍卻顯得有點另類。他沉靜的性格如他的母親程氏。當年蘇洵遊蕩不學,程氏耿耿不樂,嘴上卻從不表露,其性情可見一斑。上述種種,隻想證明一點,遺傳的力量強大。蘇軾為人為文汪洋恣肆,我總是想到他身上有著北方人的血統,盡管有案可查的那位蘇味道是個滑稽人物。南北結合可能真的提供了一種優生的前景,蘇東坡即是很好的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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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年少聰穎,不在話下。但他並不特別聰明。特別聰明的孩子往往難成大器,所以我寧願說:少年時代的蘇軾心智健全。他家境尚可,家裏有園子,有侍女,有一個叫任采蓮的乳母,蘇軾和他的姐姐八娘都吃過她的奶。任采蓮在蘇家呆了二十五年,以七十二歲高齡謝世,蘇軾專門為她撰寫墓誌銘。早年的蘇軾衣食無憂,這一點可以肯定,也很重要。窮苦人家的孩子一般都立誌早,能發憤,但心中也會有陰影,長時間揮之不去。窮孩子的發憤多半就是同這種陰影作鬥爭,等他戰勝了陰影,卻發現錯過了童年。蘇軾不同,他無憂無慮地生長,像一棵樹,既有沃土,又有充足的陽光雨露。現存的資料中,找不到他小時候有過任何不愉快的光景記載。不過,這也是史料的一種弊端。關於蘇軾,一般都講他如何勤奮,如何才華過人。我本人對這些記載並無興趣。一個人名氣大了,他的早年生活就會被人套上莫名其妙的光環。我崇敬蘇軾,對他成長的過程懷有濃厚的興趣,可我不願意看到一個從五歲起就讀得搖頭晃腦,一直搖到二十一歲進京應試的書呆子。我相信這不是真的。蘇軾可能貪玩,可能調皮,可能有種種惡作劇,可能對人言語刻薄(朱光潛先生說過,刻薄是文學天才的幾大要素之一),總之,什麼都可能,就是不可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