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母親不知道父母是誰
自我懂事起,便知道這樣一個事實:
媽媽沒有媽媽。
也沒有爸爸。
自然,也就有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從來沒有去過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也從來沒有來過我的家。
媽媽的父母呢?
我的外公外婆呢?
後來,我慢慢從祖母、父親等大人的口中知道了母親的“來曆”。
母親是別人“送”來的。
那一年——我父親6歲那一年,我們家鄉——於都縣禾豐鄉一帶來了許多紅軍傷病員,我們上庫村也安置了一批。
紅軍傷病員來了後被分在各家各戶護理。據我祖母回憶,他們也還常常聚集在曬穀場上圍成圈唱軍歌哩。
又過了一些時候,到了掘蕃薯的季節(通常是在陽曆十一月份),在一個深夜,我們家的後門被敲響了。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大家認識,他叫劉怡樂,是本鄉麻園人,區蘇維埃特派員,他的肩上挑著一副擔子。另一個就麵生了,個子很高,30多歲年紀。把他們迎進屋後,才又發現,那個陌生的男人背上還背著一個細伢。
他們是來找我的叔公賴發長的。我的叔公賴長發與我祖父一家分開過,但住屋是相連的,還共一個後門。叔公過著單身生活,任蘇維埃村代表。
劉怡樂是送那個陌生男人和那個細伢來的,送來就走了。那男人和細伢就在叔公家住了下來。
那細伢是個女娃,才3歲。
住得熟了,知道那男的叫張德萬。他自己說他原在部隊當夥夫,因為身體有病,要回家去。那個細妹是他女兒嗎?他說不是,是別人的孩子,他幫人家帶著。“人家”是啥人,他不說,也就不好打問。
那細妹白皮細肉逗人喜歡,但來到一個新地方,一開始怕生,老是怯怯地依在張德萬身邊。後來才與我大姑二姑玩熟了,夜裏就由我祖母領著與大姑二姑睡一個屋裏。
白天,張德萬與細妹卻形影不離,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在住下來的那段日子裏,他也幫著叔公幹些活,有時候還會上山去砍柴,上山他也要把細妹帶去。據我們村的老農賴仁端回憶,那時候他是個十六七歲小夥子,張德萬砍柴總邀他一起去。去的路上,張德萬背著細妹上山。到了山上,他們砍柴,細妹就放在一旁玩。要回去了,張德萬將他們兩人砍的柴捆成一擔,他挑柴讓賴仁端背細妹。回到村裏,就將柴禾分一半給賴仁端。他寧願自己挑重點,也要讓賴仁端騰出身來背孩子。
閑下來的時候,張德萬總喜歡抱著細妹坐在村頭的土坡上,眼睛直直地望著東邊的大山出神。那時土坡上有一棵老楓樹,他們就坐在老楓樹露出地麵的虯根上,常常半個時辰都不動。人們看著納悶兒:那山有啥好看呢?再仔細一琢磨:哦哦,他們不就是從山那邊過來的……
我們那地麵與會昌縣交界,山的那邊,就是會昌縣的白鵝鄉,會昌又與瑞金接壤。
細妹對張德萬的稱呼也讓村人覺得奇怪——細妹稱張德萬為“好媽媽”!細妹“好媽媽、好媽媽”地叫得親熱,張德萬也“嗯、嗯”地應得順口。張德萬可是個男的呀,怎麼叫了個“媽媽”呢?
那細妹叫什麼名字呢?張德萬喚她“野萍”(諧音),村裏人也就照著叫她“野萍”。
張德萬在村裏一直住到過了年的正月元霄節。元霄節過後,村子裏便鬧騰開了,說是白狗子要來,紅軍傷病員都得走散。那日,叔公和牽著細妹的張德萬一起過到我祖父母屋裏。叔公說:“哥、嫂哩,張兄弟有話同你們商量。”
張德萬把孩子擁在胸前,臉色鬱鬱的,對我祖父母開口道:“大哥、大嫂,我要走了,回吉安老家去。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這孩子,我不能帶著一起走,我想……就請你們收養下來吧!”
祖父母瞅著那細伢,心裏很是憐疼:是呀,3歲的人兒,怎麼受得了四處顛簸……但要說收養她,這可是件大事,而且還有難處哩。祖父母就照直說:“這事怕是不妥呀。張兄弟你是知道的,我們家境貧寒,膝下三男三女,且都年紀尚幼,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們夫妻倆整天田裏土裏地忙,對孩子怕是難以照看周全。一旦出了差錯,怎麼對得起孩子的父母和你的信托。”
張德萬含了眼淚說:“這孩子本就是苦命人,不要求特殊照料,吃穿能同你們家孩子一樣就行了。我住了這麼些日子,知道你們是忠厚善良人家。孩子交給你們,我放心。你們就把她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