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皇帝會做戲了(2 / 2)

皇帝問:“怎麼劃?什麼顏色的?向哪兒劃?”

沈醉同情我說:“過去的事別太傷心,慢慢說,心裏痛快……那時我們在押,不知道反右。”又用手勢對皇帝擺著說:“老溥別攪鬧亂問,聽著好不好?”

我看大夥都不能理解,得仔細向他們說:“右派分子什麼顏色也沒有,隻是因為我丈夫吳祖光,他提意見,照說是好心,動員他說是幫助黨,多說更好。他真的說了,就成了反革命向黨進攻了,給他戴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

皇帝又不解地問:“是鐵帽子還是鋼帽子?反正是沉重的。監獄罪犯,戴的手銬、腳鐐?是刑法呀?……”杜聿明說:“別亂說了。”沈醉說:“是個名稱,戰犯不也是名稱嗎?”我說:“就是個運動中時興的罪名。”

皇帝仍是不解地問:“你幹了什麼犯罪的事?”我說:“我是從的,也沒有讀過書,從來一步兩個腳印,不敢做錯事,連話都不敢多說,哪敢做錯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見警察就鞠躬,麵前有個電線杆子,我都行禮。”

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唯有皇帝不笑,還在認真地問:“那你怎麼也在1959年12月又得到新生的體會?我更不明白了……”

我就進一步回答說:“我丈夫在1957年因提意見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黨的罪,逼我和丈夫離婚,我想我們結婚後生了三個孩子,他在文化上、藝術上都幫助我,生活上照顧我,是夫妻也是師徒。他在好的時候是專家,是愛國的名人,我跟他結了婚,現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劃成了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人了,我要跟他離婚,以後怎麼做人?會應了那句舊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了,我把心一橫說:‘我是唱戲的,演的盡是貞烈節婦,要是跟祖光這時候離了婚,人家會罵我楊花水性,我不能這樣。他改造好了,我們還是一家人!’對方說:‘我們把他送走!’我說:‘送他走,我等他回來!’‘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寶釧等丈夫18年,我等28年!’對方大怒,拍了桌子,我也膽大了,豁出去了,心裏堅定了。

“由於這次對話不順對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帽子。從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離,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遠離北京的北大荒勞動改造,因為需要我唱戲,台上唱戲,台下勞動改造,觀眾看戲還沒有全部離開劇場時,我這個台上唱主角兒的已經脫了戲裝去掃廁所了……從1957年後戴著右派帽子的我,盼啊!盼啊!盼來了1959年,這年12月的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也說我改造得好,那一時刻,我從心裏感到輕鬆,也認為是得到了新生啊!和溥儀當時有共同的感受。”

聽得出神的皇帝溥儀兩眼淚汪汪,他說:“原來是這樣,要不咱們怎麼成了難友了,難友有共受難的感受,難友真好。”我說:“沒有幾年,這不是又來了個‘文化大革命’嗎?我又是個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們這些有名的人物一起勞動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豐富了一頁呀!”

這時,巡診的醫生過來了,因為醫務人員也是屬於舊軍、警、憲、特、地、富、反、壞、右知識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鬥對象,他們對我們也有同情,也有挨批鬥的感受,大都對我們不錯。皇帝聽到我的這段苦難經過,兩眼哭紅了,他本來有點兒牙朝外,這時下意識地張開了一點兒嘴,流出了口水。聽直了眼正發呆,看管人大聲說:“幹活!你們這些‘牛、鬼、蛇、神’幹什麼?開什麼反黨會議?”

大夥都聽著沒有動,隻有溥儀緊張地站起來了,個子又瘦又高,很突出,醫生這時走近皇帝,用手摸摸他的頭對看管人說:“溥儀他發燒了。”說著用手指著溥儀說:“你跟我來,到醫務室拿點兒藥!”

沈醉看皇帝發愣不敢走,說:“你去吧,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

皇帝竟也變得聰明了!他裝著很難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地低著頭,彎著腰突出了駝背,跟醫生走向了醫務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幾步對我說:“溥儀他也學聰明了。”

我說:“這叫隨機應變,連皇帝也學會做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