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是一種對音樂的洞察力,我覺得天賦還在於自我積累的不斷提升。至於天才,我認為莫紮特才是唯一可被稱為‘天才’、‘神童’的音樂家,他是人類的唯一,他之後幾乎所有偉大的音樂家都很忌諱被稱為‘天才’、‘神童’,在他們看來這些字眼更像是一種詛咒,曆史證明莫紮特就是在‘神童’的稱謂下被虛耗了。況且僅有天賦是不夠的,還需要對藝術全身心的投入和百分百的勤奮,沒有捷徑可走。一個音樂家,哪怕他有很好的才能,但假如沒有足夠時間和精力去投入,也不會有更大突破,這取決於對音樂最絕對的專一。對音樂越執著、越專一,就越能提高對音樂的敏感度,對演奏也是一種提升。說到底,音樂需要一種全能的關注,你可以對任何事情自私,但隻對音樂無私。”
鋼琴家的回答非常精彩,讓我有些錯覺眼前談笑風生的是一位哲人。
“你的成名,會不會幹擾你對音樂的這種投入?”我接著問。
“成名後我被人稱作‘鋼琴巨星’、‘古典偶像’,坦白講我根本不喜歡這些東西,包裝和炒作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隻有音樂才是最重要、最絕對的,彈鋼琴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榮幸。我覺得對音樂真正的熱愛必須是自然而然,甚至是本能地、無代價、無條件的追求,我承認這有時候需要一種超脫,需要一個健康的環境和心態,也隻有這樣,內心深處才會得到真正的滿足,而且是非常幸福的。說到底,音樂最終的發展在於個人藝術性的成長,在於作品所具有的藝術價值和藝術的特有性。”
“你所說的藝術價值和特有性,是不是指作品具有流傳下去的價值?”
“是的。比如流行音樂,它隻是某一時段內的產物,頂多也隻能作為這個時代中某個片斷的象征,不能作為精神的有形流傳。”他說話時表情堅定,打手勢就像在琴鍵上捕捉一個激情的音符。
“你覺得你的音樂個性,或者說音樂狀態是什麼?能否讓我了解一些側麵?”這是一個有難度的問題,因為通常藝術家都不願為自己下定論。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對事物的洞察力,對目標追尋的能力,都是年輕時期發展鍛煉出來的,30歲以後基本無法改變了。現在我還年輕,因此對各種事物、對音樂本身都充滿著渴望與追求,我覺得我現在處於一個非常激情、非常火花的狀態。”
他的回答太巧妙,無懈可擊。
李雲迪在輕鬆狀態下表現得很隨意,甚至有些孩子氣,有時還會咬著指甲思索問題,神態天真。可當他發表意見時,語速明顯加快,甚至咄咄逼人,卻始終保持流暢,就像這場即興的交談預先準備了講稿似的。
“對現在的你來說,在演奏中什麼最重要?”
“自始至終對所有音樂家、藝術家來講,詮釋最重要,但詮釋必不可少地需要技巧來完成。”
“你更側重哪一個?”
“都需要。因為沒有技巧就無法完成對作品的詮釋,也沒有誰能說擁有了完美的技巧,技巧永遠都在不停地完善當中。而且每一首樂曲所需要的技巧都不一樣,都會提出新的難點與課題,加上每個人手指的生理性都不同,這就需要在不斷的演奏中訓練和改進,從而達到作品想要表達的意境。”
“在國外這幾年的生活和演出經曆,是不是對你和你的音樂改變很大?”
“是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思考和完善的過程。這些年來我在國外演出,增加了人生體驗和閱曆,也認識了一些很有名望的音樂家,他們都是音樂界的核心人物,從事音樂多年的一些經驗和體會,對我的音樂理念以及我對音樂的態度產生了很大影響。作為成功的音樂家,他們的藝術成就不僅征服了觀眾,更得到音樂界專業人士的公認,他們已經塑造了自己在藝術上的獨有性和真正的價值,這種成就不是靠宣傳、靠某些噱頭得來的。”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甚至有些強硬,他對音樂的終極成就有著透徹的理解,同時對於達到這個目標也抱持著堅定的信心與清醒的認知。
交談中,李雲迪一直對功夫茶的衝泡過程充滿好奇,眼睛時不時盯著服務員每個細節的操作。最後,他終於在談話間隙決定親手做一番嚐試,神情專注得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當他滿足地品著自己衝泡的香茶時,認真地對我說:“其實,做音樂也是一樣,精致的炮製過程就是為了品味一瞬間的美感,渾身透著舒暢和自在。”
“但是也隻有好茶葉才值得這樣品味。”我接過他的話,“據說有些好茶還會拍賣,而且價格不菲,所以說人的享受永遠沒有一個極限。”
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回應:“音樂同樣如此,永遠沒有一個終極標準,所以值得人去追求。”
“有人說藝術家應該沒有安全感,你怎樣看?”我繼續我的問題。
“事實上我覺得當你沉浸在音樂和藝術境界裏的時候,就完全不存在‘安全感’這個概念了。”
雖然我聽過很多音樂家關於這個問題的回答,但這個答案最合胃口。
“你覺得你目前的工作是什麼?”
“非常簡單,就是對樂曲、對鋼琴的研究。我每天都會想某個樂句該如何處理,琢磨什麼才是我最好的表達,我的腦子和我的心思全用在這上麵,因為這裏麵有太多的功夫要做,當然還有大量練習,對鋼琴、對鍵盤的熟悉。所有這些對藝術家來說都很重要,是最終達到最高藝術境界的唯一方法。”
“你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和怎麼要。”我直視著他。
“是!但這也是一個慢慢領悟的過程,是在不斷證明自己的同時,借助了許多好老師的指導,一些高人的指點,然後結合自己的悟性定下目標和要求。”
“你對音樂如此投入,這會不會讓你失去生活?”
他笑起來:“我也有業餘愛好,而且非常廣泛,這跟藝術都有很緊密的結合度和聯係。音樂本身就是非常個人化的一個東西,所以需要有多元化的因素,能讓自己更充分地理解,去發展藝術的感受。比如我很喜歡車,經典的老爺車有值得細細玩味的曆史和數十年來傳承的技藝,新款概念車有最新鮮的設計製造工藝和創造理念,這兩者的元素就像我的音樂一樣,缺一不可。而且不同品牌的汽車就像各個不同風格的曲目,各種不同風格的曲目裏麵還有不同的曲子,就像同一汽車品牌的不同型號,並且每個人開同一款車又有不同的風格,就像不同的音樂家演奏同一首曲子。不同的鋼琴有不同的音色層次,每一款汽車的聲音也完全不同。法拉利和蘭博基尼發出的聲音就完全不一樣,8缸車和10缸車的聲音區別也很大。這就是我對汽車著迷的原因。這跟音樂的細微差別相似,音樂在細微中追求完美,高性能的汽車也是在細節中追求完美。”
我實在很佩服他的機敏,他總是能將身邊的事情轉移到音樂這個主題上來,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兒獲得這本領的,而對每個細節的敏感和好奇也讓我見識到他率真的一麵。
“我還喜歡水上運動,比如開水上摩托艇或者遊泳,很刺激,很有動力。我也很喜歡收藏和品味紅酒,因為這裏麵有很多不可言傳的神秘意味,好的紅酒有很久年份,而且不同的年份,它的顏色和質感、味覺感受也都會跟你的音樂、你詳細的感受有所關聯,我喜歡像品嚐音樂一樣去仔細品味紅酒中的層次。告訴你,我的烹飪手藝也還不錯,特別是麵食調料,我是非常有研究的,最拿手的炒菜是四川回鍋肉、肉末茄子。我最近迷上了攝影,買了專業照相機和不少攝影方麵的書,有機會也會向攝影師請教,平時沒事就舉著相機拍攝,我覺得透過鏡頭可以訓練觀察力,我這次協奏曲專輯的封麵照得還不錯,我想這該是鏡頭感培養出來了,唱片公司的同事說‘這張專輯顯示出你是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男孩’。”
“除了攝影書籍,還喜歡看什麼書?”
“主要是傳記,大部分是音樂家的,純文學的書相對看得較少,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我看的是一些中英文對照本。太經典了,他筆下的人物個性鮮明,情感豐富,非常富於戲劇性,這和音樂所需要的個性和戲劇性非常相似,這極大地豐富了我的內心,充實了我的想象力,我覺得沒有人像偉大的莎士比亞那樣把喜劇和悲劇同時寫到這樣的極致了。”
音樂家獨有的敏銳使他能準確切入事情的要害,而且與他交談,我預先設定的提問流程會被打亂,因為他會由一個問題很自然地延展到另一個問題,我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牽著走,被他的觀點和表達這些觀點時用的那些漂亮準確的形容詞帶入他的思維世界,盡管我很享受這種交流,但我還是不得不在他興致勃勃的時候不露痕跡地“刹車”,生怕過於專注而遺忘了其他問題,這讓我的大腦始終處於戒備狀態。
接下來談到了他對鋼琴的某些特殊體驗,以及對自己未來發展的想法。令人吃驚的是,他並不在意自己將來會怎樣,這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也許是好事,因為不必將精力浪費在額外的事情上,“隻專注藝術”不論對現在還是將來都是最明智、最重要的。
隨著交談的深入,我發覺李雲迪不僅僅對音樂有深度的理念,或者說得大一些,他對人生、對“人”這樣哲學化的問題同樣有著極具個性的見地,這常會讓我糾纏在一種錯覺裏,比如會輕易忽略他的年紀,繼而又猛然在意他的年齡。麵對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我甚至搞不清到底是音樂豐富了他的智慧,還是智慧成就了他的音樂。
當我問他最喜歡哪位音樂大師的作品時,他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說出肖邦或李斯特,而是告訴我他目前還年輕,很多大師的作品仍未涉及,倘若現在便牽強地說出幾個名字來,恐怕是對所有大師的不敬。
他的談話極具感染力,很難讓人輕易打斷。雖然這種一問一答的形式通常讓受訪者很被動,但李雲迪一點也不受影響,他很樂意將自己的理念精準地強調出來,用詞講究,思路敏捷,這於訴說者與傾聽者都是一種愉悅的體驗。
我可以想象,李雲迪在漫長的學琴過程中忍受著怎樣的孤獨,以至他很難結交朋友,因為他無法持續一種長久的關係,他不得不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鋼琴上,因此也獲得了一種自我交流的意識和習慣,所以當他和別人交談,尤其當他願意表達的時候,就像個布道者那樣富於激情和氣勢。
他並不掩飾對名牌的喜愛,不掩飾自己擁有高級跑車,而且並不將擁有這些高級貨當作是一種炫耀,給人感覺他不是因為名牌高檔才追逐,而是碰巧它們的精致博得了他的喜歡。
他相當自信,同時又非常自謙,絕對沒有身為名人的倨傲和張揚,他並不受用名人的公眾效應,他認為這是做作而令人生厭的。他身上顯而易見智慧之人特有的某種優越感,這就好像眾人都在猜謎,他手裏攥著謎底,但並不急於解密,因為那不能證明什麼,這絕對不是他心懷冷漠,而是他具有真正的天才才知道的謙虛。最重要的,他也無需向旁人證明自己什麼,他始終關注的是如何向自己不斷地證明。
麵對這樣一位極富個性的年輕鋼琴家,假如有人認為將搜集到的所有信息碎片,都能拚成一個完整的李雲迪,那麼他獲得的將是一個完整的錯覺。因此我們必須回到一切的源頭,追溯到鋼琴家生命年輪的最初,看看那時候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這個內心豐富、優雅而敏感的音樂天才,是如何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