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科學家的胸懷,內外透亮,不存城府。對自己、對別人,尤其是自己的學生和友好,嚴格得令人生畏。
一位美籍獸醫專家、退休的終身教授Z君,是盛老早年的學生,也是我的學長,上世紀80年代,國家剛剛開放,Z君偕夫人回國訪問,熱情自不必說,但同時也說了一些使盛老難以入耳的話。例如,這位Z君說,“我們美國的狗也是要吃肉的,你們中國人吃肉還憑票買”等等。盛老寫信予以嚴詞教育。信中說:“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們美國’如何如何,‘你們中國’如何如何,說明你們已經完全自外於祖國,不承認中國為故鄉,這與其他許多美籍華裔人士,例如我親自接待過的李振翩先生(他是我在上海醫學院的老師),在電視上看到的趙浩生先生,在報刊上讀到過的闞家蓂女士等的態度迥然不同,他們的言論和談吐都是充滿著對鄉土的熱愛和故國山河的無限依戀的”。盛老沉痛地告訴Z君夫婦,“你們對我的祖國進行了很大的侮辱,對我的民族自尊心進行了很大傷害”。第二年Z君又來訪問,盛老聞訊,親筆用複寫紙寫了16封信(那時複印還很不普遍),分寄各個估計Z君要造訪的師友。告訴收信人,Z君來訪時給以幫助。我也收到這樣一封信。信末附言,“閱後付炳(即燒掉)”。他不願擴散Z君不良形象,愛護學生的深意可鑒。
就是這樣一位可敬可愛的科學家,正在精力旺盛的中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從此他不再有常人過的日子,其生存狀況可以想象。他身處逆境,返璞守真,科學家情操分毫不減。他精心翻譯了胡提拉著世界名著《家畜內科學》《家畜傳染病學》的近300萬字。盡管當時他連署名的權利都沒有,但他一絲不苟,手寫的書稿書法工整,版麵整潔,被出版社作為珍品收藏。“文革”後他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獸醫卷,同時主編《中國畜牧獸醫辭典》。為了與詞條撰稿人溝通思想,厘清概念,糾正多發性錯誤,他不但給撰稿人寫信,而且自己刻蠟版,將容易錯訛的拉丁學名及較普遍存在的問題,油印後分發各位撰稿人。為此,他寫了三百多封信。這些信不但是親筆寫的,而且是親自去郵局投郵,自付郵資。當時他作為一個省農業科學院情報室的一員,沒有助手,必須事事自己動手。當他對我講這個故事時,平淡而略顯淒涼的神情,把我震撼得滿眼淚花,呆坐良久,動彈不得。這位瘦小、孱弱、多病的老院士,孑然一身,踽踽負重前行的身影,將是我國科學家永不磨滅的曆史印記。他去世的前幾年,屢次自嘲地說:“打了一個牢固的基礎,卻蓋了一間茅草房。”如今我也忝為資深院士了,怎能忍看我們的前輩院士,曾經活得如此淒涼而悲壯!
盛老逝世10周年時,我寫了一首懷念他的詩,以表達我的懷念、尊敬、悲愴之情。詩曰:
金陵一別隔人天,魂牽夢縈已十年。
肅肅範儀久益新,諄諄師訓舊轉釅。
濁浪排空錚骨響,汙泥撲麵芙蓉豔。
奠基百尺架棚屋,遺恨深深深九淵!
當今國運昌盛,學術環境改善,已大非昔比。而盛老,這位誌存高遠,才華橫溢,冰清玉潔的老院士,竟如此生不逢辰,鬱鬱以終!當此盛老誕辰百年之際,撫今追昔,他義無反顧地背負著國家民族的百年磨難,攀登了生命的高峰,成就與精神熠熠生輝。
可告慰於盛老的,曆史長河正載負著他的畢生秉持,奔騰向前,美好的彼岸已指日可待。
我作為盛老的晚輩,出於對盛老的尊敬和愛戴,曾多次演講、寫文章,傳播盛老為人、治學之盛德,唯恐其湮沒不彰。現在胡雲安等同誌為盛老寫的傳記文學———《遠牧昆侖》行將出版,欣慰莫名。以胡雲安同誌為首的寫作集體,為了寫好這本書,走訪了盛老的眾多親友、學生和有關人士,查閱了大量曆史檔案和文獻資料。其行文生動可讀,其內涵翔實有據,且富時代特色。我作為盛老後學,願為之作序,推薦本書,也表達我對作者的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