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戶裏的貧苦人家都知道,大逢晚上,挨過饑餓的最好方法就是早點上炕,鑽被、睡覺,隻要睡著了,也就不會覺得餓了。就算依然挨不過去,至少還可以在夢裏鑽玉米地、進花生畦,讓自己在夢鄉裏吃個肚裏圓。住在古城郊外的華國梁一家,一到缺糧的日子就一直如此。
1895年的這個秋夜,風很涼。華家破舊的土坯房裏,油燈卻依然被挑得錚亮。近來一直早睡的一家人,這一晚,分明是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一場生與死的較量剛剛分出勝負,在場的每個人,都需要時間來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
躺在土炕上的彩霞已是滿頭大汗,頭發更因為出汗過多,用力過大,已經成了一縷一縷。
疲倦,讓她感覺自己好像飄飄悠悠到了另一個世界。她想睜開眼睛,卻好像什麼都看不清;她想聽聽整個世界的聲音,卻好像耳朵裏也被灌滿了東西。
她的腦子裏,好像什麼都被掏空了,隻剩下剛剛體驗過的——一陣陣劇烈的疼痛,一聲聲哀號般的歎息,自己拚命死死地抓住了身下那床消毒過的潔白的單子和婆婆的一隻手,還有那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的鼓勵,那麼清晰地響起——“吸氣,呼氣,用力,再用力,再堅持一小下,馬上就出來了……OK……好樣的……”
然後,她的記憶就全部變成了空白。
當她再次醒來,覺得身下全部都是濕漉漉的,有一個聲音很遠的響起,又好像是在很近的地方輕輕呼喚,而且,那個聲音很是熟悉。
“彩霞,娘跟你說話呢,能聽得見嗎?你剛剛是立著生呢,孩子可是屁股先露頭的,簡直要嚇死人的架勢,純粹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霞,要是聽見,你可答應娘一聲呀……”國梁娘帶著哭腔,在彩霞的耳畔輕聲的說道。
“彩霞,彩霞,俺的好媳婦,俺也回來了,就在你身邊呢,夏大夫是騎車,俺是跑,……可俺回來的不比他晚多少。你摸摸,你摸摸俺的臉,是不是你的國梁,俺這給你鼓勁兒呢……你可得挺住呀……咱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白頭到老,一起把咱們的孩子拉扯成人嗎……你可別嚇俺呀……”華國梁,一個年近三十的大小夥子,居然攥著媳婦的手,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娘,娘……”大菊和二蘭子見奶奶和爹難過成那個樣子,也在旁邊哭著喊起他們的母親來。他們擔心,他們的母親眼睛閉上了,就再也睜不開了。
“你們都別這麼激動,也不要往壞處想,我再幫她摸摸脈搏,聽聽心跳,應該,不會有事的……她隻是,太累了,稍稍休息,恢複一下就會好的……吃上點東西,增加點營養,就更沒問題了……”夏建東見幾位家屬都緊張成這個樣子,連忙解釋道。
三個人的話,還有兩個孩子的呼喚,彩霞都聽見了。她的心裏是明白的,腦子也是清楚的,可是想說話,嗓子卻是啞的。
她沒有辦法應婆婆的那一聲呼喚,也沒力氣給國梁一個安慰,就用盡全身的能量,借著國梁拉她手的動作,手指頭輕輕抖動了幾下,剛好真實地觸摸到他的臉。就是這手指頭輕輕的抖動,就是這幾下最輕微的觸摸,已經讓華國梁興奮到不能自已了——那手指與臉蛋輕輕的摩擦讓他知道,就像夏大夫說的那樣,他的女人還真實地活著,這對於他,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想起彩霞不是在生病,而是在生孩子!
彩霞的難產,讓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居然,都把孩子給忽略了。
當確定彩霞沒事,隻是太過疲倦了之後,他們才想起要趕緊看看剛剛生下來的孩子究竟怎麼樣了。
活了這五十多年,國梁娘連自己,帶兒媳婦和閨女,再加上親朋好友,親身體驗、親眼看見生孩子的不下幾十次,還從沒看見過有彩霞這次這麼危險的。也還從沒看見過有像夏建東這樣一個大男人,用那樣的方法接生的!
那種特製的醫用手套,還有助產鉗,還有產婦專用的消過毒、滿滿帶著藥水味的床單,都是國梁娘第一次見。他完全不像那些傳統的接生婆,即使產婦那樣危急,他操作起來也還是按部就班。一邊親手幫著彩霞用力,一邊緊張有序地發出指令,一步步讓那個小屁股全部探出來,然後就是整個小身體終於從彩霞體內分離出來,滑落在炕上……
彩霞的身下,完全都是濕透的。那個“小東西”的離開,也讓她感覺身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突然被卸下一般,瞬間渾身輕鬆。
直到夏建東把“小家夥”倒了個個,重重的拍打了腳掌兩下,他才“哇啊……哇啊……”,發出一聲聲清脆的啼哭,向這個世界做了他最好的“報到”。大家的心也這才算真正安放回了肚子裏。
夏建東微笑著為他做了快速處理,讓這個初降人世的嬰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被包進了一個暖暖的小被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