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次征召鹽池除妖(1 / 3)

宋徽宗趙佶,被公認為是一位成功的藝術家,失敗的皇帝,為政昏庸。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被金軍俘虜至北方,最後客死他鄉。元代脫脫撰《宋史》的《徽宗紀》稱:“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另外,在崇奉道教方麵,宋徽宗堪稱登峰造極,他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道教在宋徽宗一朝得到了極大的發展,他寵幸林靈素、劉混康、徐神翁等道士;大興宮觀、鑄造九鼎;設立道學製度,編修道史和道典;提高道士的社會地位,為道士發放俸祿。毫不誇張地說,宋徽宗一朝,道教實際上已成為國教。

第三十代天師張繼先嗣教的時代,正好是宋徽宗大力推崇道教的時代。山西解州是全國有名的產鹽地,此地的水鹵經日光暴曬而成,色白味正,雜質極少。張岱《夜航船》“疆域”稱:“解池鹽:不必煎煮。居人疏地為畦,決水灌其中,俟南風起,此鹽即成。故大舜歌曰: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解州鹽產地的範圍很廣,“西出秦隴,南過樊鄧,北極燕代,東逾周宋”,乃是國家賦稅的重要來源,被譽為“國之大寶”。

崇寧三年(1104) 宋徽宗第一次召見張繼先,當時張繼先才十三歲,已嗣教四年。當時宋徽宗早聞張繼先大名,這位小小的孩童,居然是一位掌教天師,很想會會他,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三頭六臂,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初見張繼先,徽宗眼前的這位小天師清臒白皙,似乎是沉默寡言,而眉宇之間頗具仙人氣象。

宋徽宗決定來考考這位孩子,看看他到底有什麼能耐,便決定不按常規出牌,單刀直入,首先發難道:

“聽說你住在龍虎山,你可曾見過龍和虎嗎?”

這對成人來說都是一個十分刁鑽的問題,更何況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呢?說見過,那不是騙人嗎?鬧得不好是欺君之罪。說沒見過,那天師世家的尊嚴又如何捍衛呢?天師的隨行人員和滿朝文武都為小天師捏了把汗。

沒想到張繼先反應敏捷,出口成章,態度不卑不亢,回答十分得體,他答道:

“回陛下,我住在龍虎山,山上的老虎多得很,我經常見到;至於龍嘛,今天我見到了陛下您,才算是見到真龍天子。”

張繼先機敏的回答,惹得徽宗哈哈大笑,左右隨從和文武官員稍稍鬆了口氣。不過,考驗才剛剛開始,更刁鑽的問題,還在後邊。宋徽宗並沒有因張繼先順利回答第一個問題,而減輕問題的難度。徽宗待人接物明察秋毫,接著問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問題:

“天師,你腰間所帶葫蘆為什麼沒有開口呢?”

“回陛下,腰間懸葫蘆乃是我們道門的傳統。葫蘆在道家文化中象征樸,即未經利用的原始東西,懸掛葫蘆就是提醒自己時時刻刻別忘了返璞歸真,複歸嬰孩!這就是不開口的葫蘆的寓意,並沒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意思。此外,道家還有懸壺濟世的傳統,要信道之人永遠記得利物濟人,不能隻做一個自我解脫的自了漢。”

少年天師把葫蘆的問題說得頭頭是道,說得宋徽宗不禁頻頻點頭。就在徽宗點頭之際,少年天師已經就葫蘆這個話題構思好一首《點絳唇》的詞作,向左右索要紙筆,頃刻之間,一揮而就,一首詞作已呈現在徽宗的麵前:

小小葫蘆,生來不大身材。矮子兒在內,無口如何怪。

藏得乾坤,此理誰人會。腰間帶,臣今偏愛。勝掛金魚袋。

徽宗一看筆跡,結字遒勁,筆勢雄渾,氣象非凡。一讀,果然遣詞講究,才思敏捷,不禁麵露喜色。

不過,徽宗的問題還沒完,就著又問:

“聽說你很會畫符,你能現場給我畫一個符嗎?”

“沒問題!不過,我需要一些黃宣紙、筆墨、朱砂和淨水。”張繼先馬上應允。畫符乃是道家之絕學,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是溝通人神的秘密法寶,故有“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的說法。畫符對張繼先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這個難不倒他。徽宗馬上吩咐左右,備齊張繼先所需材料。張繼先立即淨口、淨手、淨麵、焚香、步罡踏鬥,口念仙訣,右手執筆,左手掐訣,屏氣凝神,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呈現在徽宗麵前的是一幅筆勢奇峭、活力四射的道符,現場的人無不感到震撼!徽宗當時更是吃驚得張大嘴巴,但是,他很快加以掩飾,故作鎮靜,又接著發問。不過,跟先前相比,態度已經緩和了不少。

“畫符為什麼要用黃宣紙、朱砂呢?”徽宗對此頗感興趣。

“回陛下,黃宣紙的黃色,於五行屬土,土在五行中居中央,有統禦四方之意。符者,乃天帝之律令,因此用黃色以示尊貴與靈驗。朱砂,則是天地純陽之氣所結,能辟陰邪;此外,朱砂色赤,可以入心經,安魂神。這些要素再加上,畫符時所念的咒語,使得所畫道符具有考召鬼神,祈福禳災的巨大威力。”

“妙哉!”徽宗見張繼先應答得當,已經麵露喜色與欣賞之情。不過,徽宗仍然糾結於道符何以有如此這般的威力和靈驗,不禁又問道:

“天師,有一個問題,朕不知當問不當問?”

“陛下,不必客氣,您盡管吩咐。”

“為什麼,你一筆畫下去的道符,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和靈驗;而一般人所畫的符,卻毫無威力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涉及道門的核心機密。道門的核心機密,唯有道門中的師徒口傳心印,內外有別,外人萬萬不可窺探,因為天機不可泄露,否則會招致天譴。然而,天子發問,這如何是好?倘若實話相告,泄露天機,天譴立至;若假意應付,欺君之名,同樣罪不可赦。張繼先,略作沉吟,便答道:

“陛下,符籙的核心理論乃天人感應。我們認為人體是一個小宇宙,是跟身外的大宇宙相感相通的。具體講,也就是說人體內的一己之炁是跟天地之炁相互感應的,畫符的時候,畫符的人如果能控製自己體內的一己之炁,就能把握天地之樞機,招神出吏。據此畫符,符籙因此便產生了威力與靈驗。一般人畫符,隻是信筆塗鴉,不明白如何把握天地之樞機,因此也就沒有什麼效驗了。”張繼先專門寫過《明真破妄章頌》談符籙為何會有威力。

靈光一點

書符道妙起工夫,委聚毫端篆作符。著相想存行咒訣,將來隻是墨和朱。

先天字號

號頭用處須天篆,元是皇人按筆書。倉頡後天塵世字,用之總是惑迷愚。

張繼先的一番宏論,既涉及符籙的秘密,同時又大而化之,真正做到了顯而不露,既不欺君,亦不泄密,確實難為他了。

徽宗乃絕頂聰明之人,見張繼先這麼一說,自然沒再苦苦逼問。站在一旁在宰相蔡京,心中十分反感徽宗禮遇的徐神翁、王文卿、張繼先等人,認為這些人不過是一些誇誇其談的江湖術士和騙子,平時因忌憚徽宗而不敢對這些人表現出不敬,今天好不容易抓住這個機會,豈能輕易放過?正好趁此機會向張繼先發發難:

“天師,道教方麵,我是個外行。我非常好奇,您和徐神翁、王文卿先生經常都提到修煉,你們所說的修煉之術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啊?”

別看蔡京的問題不緊不慢,實際卻是一個十分棘手,難以用三言兩語來回答的難題。張繼先對蔡京的用意心知肚明,為了避免跟他正麵衝突,特意作詞兩首作答。《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卷之六就收錄了這兩首詞,現抄錄如下:

憶桃源二首

蔡師元疑予及神翁、侍宸。師元發問予:如何是修煉之術?予走筆成小詞以答之憶桃源。

長生之話口相傳,求丹金液全。混成一物作神仙,丁寧說與賢。休咽氣,莫胡傳,豈知造化玄。用鉛投汞汞投鉛,分明顛倒顛。

白雲堆裏采芙蓉,枝枝香豔濃。靈龜岸畔起祥風,樓高十二重。黃金殿,碧雲籠,丹砂透頂紅。神機運處鬼神通,清真達上宮。

老實說,張繼先的回答實在高明,談修煉的詞,蔡京哪裏看得懂啊?以詞作答,既避免了糾紛和爭執,也保全了蔡京的麵子,免得他陷入尷尬。徽宗見大家把話題轉移到修煉的問題上,於是,就把話鋒轉到內丹問題上來。

“天師,你看,像朕這樣的一國之君,可不可以也去修煉丹道?”

徽宗問這句話時,已不是刁難和考問了,實際上是他的肺腑之言。徽宗貴為天子,卻非同一般地熱愛道教和成仙之術,然而他的身份卻讓他無法像別的出家人一樣,專注於修道。這也正是他常常苦惱的地方。

“陛下,萬萬不可!修煉丹道乃是野人方士的事業,您乃九五之尊,萬萬不可屈尊就卑。陛下,您清靜無為,像古代聖王堯舜那般治理天下,就是蒼生黎民最大的幸運和福祉了。”張繼先言辭既懇切又巧妙,貌似讚美,實則暗含規諫。

徽宗正在興頭上,聽張繼先這麼一說,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傳旨,今日朕要賜宴天師,封張繼先為碧虛大夫。”

張繼先年齡雖小,在大是大非的關頭,頭腦卻十分清醒。他堅辭不受:

“臣無功不敢受祿!請陛下收回成命。”

徽宗見張繼先態度堅決,也就沒有再堅持。不過,晚上宴請天師,兩人把盞言歡,言語投機,已經沒有徽宗發難張繼先時的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了。此次召見,使得徽宗確認了小小年紀的張繼先,絕非浪得虛名,乃是身懷絕技的高道。

同年十二月十五日,徽宗再次召見張繼先,此次召見,不再玩言語的機鋒,而是有重任相托。徽宗開門見山,幾乎是在懇求張繼先了:

“天師,國家眼下遇到了大難,需要您出馬,替朕分憂,為民解難。”

“陛下,盡管吩咐,我張繼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師,山西解州的鹽池,出了水怪,池水上溢不止,鹽工無法采鹽,國家的鹽稅也收不上來,下至百姓,上至國家皆深受其害。朕懇請你前往山西解州,捉拿水妖,你能答應則黎民幸甚!國家幸甚!”

且說,張繼先得了聖旨,當晚特地去東嶽廟行香,將解州捉妖一事詳細稟報上天諸司,並上章通報了水府,及當地的城隍和土地神。行香至一位麵色紅紫、長須、紅袍金甲、手執大刀的將軍的神像麵前,詢問左右,這位神將是誰?左右答道:此乃忠義之神,漢將關羽。張繼先心中暗歎道:真乃天助我也!此番捉拿水妖,正好召請神將關羽。行香完畢,立即帶著高徒祝永祐,晝夜兼程,趕往山西解州。

張繼先和祝永祐剛剛趕到鹽池邊,已經聽到周圍百姓哭聲一片。放眼望去,隻見鹽池浩渺無邊,池水泛著白沫,正不斷上漲。池邊以鹽為生計的百姓,長期收不到鹽,已陷入了苦難。聽說皇帝下聖旨派張天師前來鹽池捉妖解救大家,都止住了哭聲,圍了上來。張繼先天師對圍觀的百姓進行了撫慰,讓大家放心,並請有鑼和鼓的百姓,把鑼鼓帶到水邊,待會兒往水中投鐵符的時候,請大家敲鑼打鼓,呐喊助威,以驚動水妖,逼其現身。

張繼先立即在鹽池邊設壇作法。步罡踏鬥、掐訣、執劍、口念咒語。

“東嶽獨體地祇義勇武安英濟關羽元帥,聽令!”

然後,存想關羽麵紅紫色,紅袍,金甲,長髯,手執大刀,乘火雲自南而來。

緊接著,默念一炁咒七遍:

“一炁合得,水火攝精。陰動陽應,萬神化生。赤書徘徊,黑煙育英。令我洞徹,精達玄明。召之立應,受命上清。急急如律令!”

接著,張繼先天師,快速用劍訣在空中書寫了“唵吽吒唎”四字,然後存想這四個大字於一星辰之中,隨後,張繼先用劍訣劈開這四個字,存想神將關羽紅袍金甲綠靴玉帶,乘火雲自南方而來。然後,存想自己將神將關羽吸入體內中丹田,神將關羽跟體內各身神混合為一大神,然後將此大神噓出壇前,任意調遣。此乃道門秘法,回風混合,召神出吏之術,旁人哪裏看得懂。

接著,張繼先天師用毛筆,在關羽的“關”內加了六個“丁”字,並在鐵器上書寫了鎮妖之符,口念神咒:

“坤神坤神,火急通靈。北帝有敕,佑聖叮嚀。謹召關羽,定於此時,翻天覆地,內外速要響應。叱攝速去疾。”

咒畢,對著符,噴了一口水。噴水這件舉動,外行可看不懂,道門內有專門的術語叫“噀水”。張繼先的弟子祝永祐一看便知,這是下達了戰鬥命令。立即扛著寫好鎮妖符的鐵器,投入鹽池之中。

岸邊的民眾見狀,立即敲鑼擊鼓,呐喊聲震天動地。

隻見頃刻之間,天色大變,狂風激蕩,雷霆震動,晦暗的天色中,似乎有人看見一位紅臉神將,手持大刀正在跟水妖搏鬥,平靜的鹽池頓時變得波浪滔天。接著一聲巨雷,天色逐漸放晴,鹽池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眾人放眼望去,隻見水麵上漂浮著一隻巨大的龜首魚身的水怪屍體。鹽池的水已不再上溢,百姓無不奔走相告,解州的鹽業很快恢複正常。

張繼先首次出山捉妖,便手到擒來,馬到成功,足以見得他道法高妙,功力深厚。當地的百姓更是對張繼先天師崇拜得五體投地,於是,民間街坊便流傳出各種張天師捉妖的各種文藝版本,在全國傳唱開來。一時間,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天師張繼先便聲名遠播,成為大宋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

張繼先天師平妖成功,即刻啟程回京複命。且說,宋徽宗在京城早就得到有司的詳細奏報,不禁龍顏大悅,更是對這位少年天師刮目相看。待張繼先師徒回到京城,便大宴賓客,下旨賞賜。

席間,已經喝得微醺的徽宗,依然不改其“道君皇帝”的本色,又追問起張繼先道法方麵的問題。

“天師,朕聽說,你捉拿水妖的時候,電閃雷鳴,戰鬥非常激烈。很多人都向我稟報,說看見了你召遣了一位紅臉神將,異常勇武,把水妖斬殺鹽池中。朕非常好奇,這位神將到底是誰啊?天師你能告訴我嗎?”

“陛下,臣召遣的是忠義之神,漢將關羽。”

“能讓我見見他的尊容嗎?”徽宗有點說酒話了。

按理說,在這樣的場合,召遣神將是不合適的。

“陛下,召遣關羽,毫無問題。不過,臣擔心關羽真的出現之後,陛下會受到驚嚇。”

“沒事沒事,你隻管召遣。”

徽宗再三懇求,少年天師也無法拒絕,隻好仗劍作法,暗念口訣。轉眼間一位身著紅袍金甲,右手持刀,左手拿著水妖的首級,威風凜凜的紅臉將軍現身麵前,逼視著徽宗。

徽宗大為驚駭,酒也醒了一半。隨手把手邊的崇寧錢向關羽擲去,道:“以此封汝。”

話音剛落,關羽倏然消失了,徽宗的酒也醒了。《大宋宣和遺事》記載了這則張繼先解州鹽池除蛟祟的事跡。

“卿此剪除,是何妖魅?”繼先答曰:“昔軒轅斬蚩尤,後人立祠於池側以祀焉。今其祠宇頓弊,故變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賴聖威,幸已除滅。”帝曰:“卿用何神,願獲一見,少勞神麻。”繼先曰:“神即當起居聖駕。”忽有二神現於殿庭:一神降衣金甲青巾美須髯;一神乃介胄之士。繼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將關羽也。”又指介胄者曰:“此乃信上自鳴山神石氏也。”言訖不見。帝遂褒加封贈,仍賜張繼先為視秩大夫虛靖真人。

這件事件,自然也傳到了民間。老百姓也知道了少年天師張繼先捉妖時召遣的神將是關羽,於是各地關羽膜拜大興。因徽宗向關羽擲崇寧錢一事,老百姓親切地稱關羽為“崇寧真君”。

第二年,也就是崇寧四年(1105)五月,徽宗再次召見少年天師張繼先。此次召見,並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因徽宗本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藝和道學方麵頗有造詣,因此特意抽空想跟少年天師切磋一下道法玄理方麵的問題。

“天師,自你上次解州滅妖之後,讓我對道法產生了深深的思考。我自己喜歡道學義理,可惜我自己不會道法,因此對道和法的關係搞不明白。天師,你自幼便承續絕學,道法高妙,能不能告訴我這兩者的區別嗎?”

“陛下,過譽了,下臣不敢當。依下臣看,道本來無為而無不為,體即道也,用就是法,體用一源。道和法本來就沒有什麼異同,不過是為了方便眾人理解,勉強用兩個不同術語來命名同一個東西罷了。從本質上講,道和法是沒有什麼異同的。”

少年天師的這番大論,義涉玄理,深奧莫測,旁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好在徽宗聰慧過人,一點即明白,頗有恍然大悟之感。心裏邊深深讚許少年天師張繼先關於道法的宏論。

為了自己隨時能請教天師,徽宗特意授意左右,讓張繼先留在京城,這樣等他一有空閑便可以隨時請益。自此以後,徽宗並未介意相貌上稚氣未脫的張繼先,而是把他當成可以推心置腹的良師益友。

然而,少年天師早就過慣了山野的自然無為的生活,對皇家宮廷的繁文縟節的禮節和奢侈逸樂非常不適應,一再要求回龍虎山。掐指一算,自己於炎炎夏日離開龍虎山,轉眼之間半年時間已經過去,雨雪霏霏的冬季。想起了自己在龍虎山渾淪庵閑靜自如、揮灑由心的自在生活,內心不禁充滿悵惘。這段時間,張繼先天師分別寫《京師七夕率賦》和《次韻答趙尚書》兩首詩,詩中流露出了強烈的感情:

京師七夕率賦

七夕風光豈易闌,一年一度巧相幹。不驚高處流星過,盡向今宵仰麵看。

花月有情天闕冷,胭山隨分酒杯寒。從茲肅肅秋陰扣,卻恐衣衾未複單。

次韻答趙尚書

炎蒸時節別家山,霜雪如今卻漸寒。恨我虛名徒涉世,憶君高語共憑欄。

比因厭客連朝臥,長是援琴終夜彈。已得明春歸去旨,預驚靈鶴整翎翰。

張繼先雖然得到徽宗明春歸去的允諾,然而,久居京城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遠離了森林,被囚禁在藩籬中的小鳥,錦衣玉食又有何用?心中萬分想念“琴書消日月,耕釣老煙蘿”以及“閑尋仙傳讀,靜把玉經科”的山野生活,有時候思歸之情強烈得無法遏製,甚至到了“援琴終夜彈”,夜不能寐的地步。張天師的另一首《京師夜坐懷渾淪庵有作寄之》,就記錄了這種深受思歸之情煎熬的夜不能寐的情形。

獨坐空廬靜可知,江城意味豈如斯。君看鳳實初成處,自稱蟾華欲妙時。

酒興原同雲叟樂,風塵無取慶宗詩。山中林壑虛明境,不得歸吟有所思。

一天,徽宗跟張繼先在天祥殿聊起了仁宗、神宗和哲宗朝的舊事,自然繞不開王安石變法,以及元豐黨人和元祐黨人之間的是是非非。從生活來看,宋徽宗頗有輕佻之名,然而從政治上立場的角度來看,宋徽宗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維新變法派。他即位伊始,就提拔並重用蔡京,於崇寧元年(1102),拜蔡京為尚書左丞,接著又提拔為右仆射和左仆射(即宰相)。蔡京正是王安石變法的堅決擁護者和得力幹將。1104年7月10日,也就是崇寧三年,少年天師張繼先解州鎮妖的前一年,宋徽宗聽從了蔡京的提議,將司馬光為首的反對王安石變法者共309人重定黨籍,並刻石於朝堂,即“元祐黨人碑”, 以示貶斥。這個打著“紹述”新法旗號來報複元祐黨人士的做法,引起了朝野人士的爭議。張繼先對此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場,不過,作為道門領袖,他不便發表任何意見。由於徽宗想聽聽他對“元祐黨人碑”一事的看法,他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觀點。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五十五中提到林靈素時也有類似的記載:

林靈素一日同帝夜靜禮鬥,至太清樓下,見有碑題曰《元祐奸黨之碑》,靈素稽首。上怪問之,對曰:“碑上姓名皆天上列宿,臣敢不稽首。”因作詩獻雲:“蘇、黃不作文章客,童、蔡翻為社稷臣。三十年來無定論,不知奸黨是何人?”帝明日以示蔡京,京惶恐乞去,仍免留之。

“陛下,元祐諸位官員深受皇恩,卻反對新法,的確辜負了陛下以及天下黎民百姓的重托,不過,陛下您若能對這些人更加寬厚包容,那最好不過了!”張繼先此言,暗含規諫。張繼先言下之意是指蔡京所主導的“元祐黨人碑”這件事做得太過,大可不必這樣意氣用事,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徽宗早已經聽慣了阿諛奉承的話語,此類逆耳忠言,倒還是頭一回聽見,不禁有些驚訝:

“天師,難道朕此事做得不夠寬厚包容嗎?”

“陛下恕罪!臣絕沒有冒犯聖上之意。陛下實施政教,治理下民,使用無偏無斜,中中正正的法則,以天下蒼生為念,此乃是我大宋子民的幸運啊!”

少年天師反應機敏、見忠言難進、便自圓其說;在讚美徽宗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以天下為念,以蒼生為念的拳拳之心。不過,這件事還是給少年天師提了個醒,使得他明白,他真正的歸宿還是龍虎山,還是道的天地,而不這個皇恩浩蕩、豪華奢侈的金鑾殿。這也是他跟當時權傾朝野,名噪一時的道士林靈素的最大不同之處:林靈素喜歡權力的味道,而張繼先卻向往山野的質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