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熱振寺 遠在北方更遠
離開西藏之後,我常住在大理,有一天我和朋友去爬山,走到感通寺上麵,看見停著一輛藏A牌照的越野車,備覺親切。走近一看,車也很覺熟悉。一進門,就見一個白發紮成一束的男人背對著門正在狂聊,我走過去:老葛!
果然是老葛,他站起身,叫出我的名字。對他的朋友說,哎喲,哥們兒一起去過熱振寺,特棒。
是的,熱振寺。在拉薩最北的熱振寺。
從拉薩出城經過納金水電站往北有一個邦堆村,這裏是仲敦巴的老家。仲敦巴是一位在家人,是他出錢邀請阿底峽大師來拉薩,並成為阿底峽大師的大弟子。1054年,阿底峽大師在拉薩西南的聶塘圓寂,次年仲敦巴建了聶塘寺。後來,藏北當雄的頭人們集會,商議迎請仲敦巴到熱振傳教。1056年初,仲敦巴和阿底峽大師的其他弟子護送阿底峽的遺體來到這裏,開始修建熱振寺,建成後,將阿底峽大師的遺體供奉在熱振寺的銀塔內。
按照現在的地理位置來說,阿底峽大師是孟加拉人,和佛祖一樣也曾是一位王子,名為薩霍爾王子。出家之後擔任過印度最大的寺廟那爛陀寺的堪布。後來伊斯蘭教在印度興起,很多大師離開了印度。智光大師知道了阿底峽大師的意願之後就親自去迎請,在半路上被信仰伊斯蘭教的葛邏祿人俘虜了。智光大師藏名叫益本沃,原是象雄的小王,一心向佛,把王位讓給了侄子絳曲沃。葛邏祿人就派人向絳曲沃要贖金,提出的條件是人有多重就要多重的黃金,起碼得七八十斤。絳曲沃到處募捐籌集,可是最後一稱,還缺一個腦袋的分量,葛邏祿人還是不放人。智光大師就對絳曲沃說:不必為我費心力了,我的智慧已經不行了,你用這些黃金去迎請阿底峽大師吧。
絳曲沃果然請來阿底峽大師。拉薩很有成就的佛學家仲敦巴聽說阿底峽大師到了來了,就邀請大師到前藏。大師到了拉薩,住在仲敦巴為他修建的小寺卓瑪拉康,這個寺就在現在的哲蚌寺邊上。
小寺修好,主供的佛祖像塑好之後還剩下一點泥料,工匠師傅對阿底峽大師說:您剛好在,我給您塑個像吧。阿底峽大師有一個小毛病,他的頭是向左歪著的,大師看塑像就說:啊,真像我!他用手指頭摁了一下像的腦袋,在沒有幹的泥上留下一個指印。據說這尊塑像現在還在卓瑪拉康。
阿底峽大師在圓寂前,流了很多鼻血,他用自己的血畫了一幅釋迦牟尼唐卡,這幅唐卡因此被為“香察估唐”——用鼻血畫成的佛像,這幅唐卡成為熱振寺鎮寺之寶,後來據說被帶到了印度。
因為熱振寺在藏傳佛教中的地位,從拉薩到熱振寺自然形成一條聖跡通道,沿路多座寺院,現在有一條省際公路沿途通過,所以多數古跡得以幸運地保存下。
林周縣是拉薩境內難得的平原縣,田野肥沃,氣候怡人,聽說鬆讚幹布還曾考慮過在這裏建都。冬天的一個豔陽天,我們來到林周縣城的甘丹典果寺,寺院最早建於1100年,如今可能剩下的土地還是原來的那一塊。全村人正聚在一起忙著給寺院粉刷外牆,白色是象征繁榮昌盛的顏色。在拉薩,總是布達拉宮率先行動,當一桶桶的石灰水潑向布達拉宮正麵的牆體,就像是接到了一聲命令,全城的人都緊隨行動,過程簡單而快速。這一年一度的粉刷據說是為了取悅一位女神靈,每年藏曆十月十五,她都要來拉薩視察一周。
女人們圍著彩色的圍巾,男人們各種嬉逗,人們齊聲歌唱。
出了縣城就是土路,土路才有不畏艱苦朝聖的儀式感。爬山上坡,馬幫在山梁上運送石頭和沙子,一長隊黑黑的剪影在移動。
我們站在埡口,狂風吹起塵土,一輛畫著吉祥八寶圖案、係著哈達的藍色大卡車從山路上慢慢爬上來,卡車裏堆著被子、鍋和各種不知名的東西,男女老少分不清有多少人擠坐撲伏在各種東西之間,老人搖著轉經筒,孩子們吃著東西。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但知道他們一定是去拉薩朝聖拜佛。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們從家鄉出發,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們從四麵八方來到拉薩。
埡口下山,有兩個重要的寺院,一個是達隆寺,一個是直布隆寺。去山南地區的洛紮縣,在浪卡子還有一個達隆寺,它們都屬於是達隆噶舉派的寺院。林周縣的達隆寺由達隆塘巴·紮西華在1180年(南宋淳熙七年)創建,出自帕竹噶舉派,卻又有獨創,於是被稱為達隆噶舉,這個達隆寺就是這一派係的祖寺。
每天早上會有一班朝拜的班車從拉薩出發,一直到熱振寺,沿路遇到重要的寺院都會停下來。我們正好在這個寺院裏與坐著朝聖班車來的人們相遇,他們每個人拿著哈達和一疊一毛或五毛的紙幣,在每一尊佛像前,先把錢、哈達輕觸自己的頭頂,再恭敬地放在佛像前。
沿著熱振藏布江向前,陽光透過西邊的山頂斜歸在河穀,河穀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耀眼的光束裏,兩個磕長頭的人投下他們自己長長的影子。他們都很年輕,動作輕盈,穿著皮圍裙,雙手戴著木板,三步一叩。他們也要去拉薩。
任何宗教隻需有行動,不需要理解。太過理性根本無法投入地去信任。其實,我是越來越羨慕天生的教徒,他們出生在一個有信仰的家庭,從一出生,就找到了心的依靠。他們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信仰,完全地信任。很多時候,我們的不安,不能完全地享受快樂,正是因為我們什麼都不肯真正地信任與交付。把自己交給誰都不放心,得到什麼都不能當作滿足的終點。
這種對理智的放棄,也是老子講的:“智慧出,有大偽。”老子在《道德經》第十二章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民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因此,在第四十六章又說“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強調的是清心寡欲。老子還強調人要棄智,知識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仆人。
當然,這種放棄,是知之而後的放棄,是坐忘。
黃昏來臨之前,放牧的人大聲吆喝,趕著犛牛群緩緩而行。他們跑過來,右手插在藏袍裏,抬起下巴指向前方:噢呀,噢呀,熱振寺,直直地走,馬上馬上地到。
我們笑著告別。晚上的氣溫越來越低了。
到達熱振寺已是傍晚,陽光正金光燦燦地照耀著零落的寺院。巨大的柏樹盤根錯節,一條羊腸小路,路邊幾棵小樹被風吹得向一側傾斜著,烏鴉從樹上驚起,叫了幾聲飛遠了。兩個轉經的老人,緩慢地轉著白塔,一圈又一圈,風吹起他們藏袍的衣角。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眼前的景致很容易讓人想到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其實,這裏荒涼卻並不淒涼,隻覺得沉靜。
熱振的意思是“根除一切煩惱,持續到超脫輪回三界為止”。身體到了這裏,未必心境就能到達。我們都隻是過客。
進門的院子有一排平房供朝拜者住宿。來這裏的遊客很少,大多是一大家子或是一村子的人來朝拜,開著彩旗飄飄的大卡車或是合租一輛中巴車。朝拜的人群總是歡快又安靜,走到哪都把空氣攪熱又似乎悄無聲息。寺院唯一的商店在在門前的院子裏,值班的僧人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年輕的僧人們聚在這裏吃方便麵、喝茶、聊天、玩手機,對來客充滿好奇,有很多的問題等著問。
海拔4000多米,太陽一落山,氣溫鬥降。粗壯的柏樹在夜風裏嘩嘩作響。人們都回到了房間,起初還有人語和腳步聲,很快就靜了下來。房間有厚重的門卻沒有鎖,隻好用房間裏唯一的椅子把門頂住。
在奔跑的腳步聲中醒來。陽光已經照亮山頂 。
幽藍微光的樹林外麵,兩個小男孩在在晨輝中拾牛糞。以前拉薩周邊每家每戶的牆上都貼著牛糞餅,現在好像都不怎麼貼了,可能都富裕了吧。
半山上包括阿底峽大師的靈骨舍利塔在內,有108座白塔,數不清的古樹,無數的巨石。最大的一塊石頭被稱作熱振帕邦塘,在半山坡上,擦擦和瑪尼石堆成了小牆,新經幡和哈達壓住了舊的。
古韻彌足的柏樹也許是熱振寺最古老的象征性存在了。1952年8月18日桑雄地震,熱振寺的靈塔毀了大約200座,建築塌了700多間。最後的一擊是那十年,幾成廢墟,現在的建築幾乎都是20世紀80年代重建起來的。
我們從山下向山上走,大片的僧舍院院相接,有的院子長滿荒草,有的種著花。大殿邊上是一個巨大的廚房,鐵爐子裏燒著大木頭,火很旺,一個年輕的喇嘛戴著口罩攪鍋裏的奶茶。木架上擺著金黃的大銅鍋,牆上掛著銅勺。我試圖和坐在大窗戶下著藏裝的老人聊天,他搖著手:聽不懂。兩個做飯的喇嘛招手讓我過去,這時進來了一個身強體健麵容威嚴的中年喇嘛,他高聲喝斥這兩個年輕的喇嘛,我雖然聽不懂,但被這威嚴勁頭嚇得立刻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