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遇見
(一)
我想寫封信給安詳。就像我在少年時代,安定的坐在窗下,靜靜的用信紙和安詳說話。寫信的時候,我能看到窗上的護欄生出苔蘚般的鐵鏽,用手彈一彈,宛如魚失去了一塊鱗片。有時候會有一陣風從窗前吹過,拂過房東的院子,花盆哐當掉在地下,讓人打個顫。有時候月色很好,我看著月色會浮想聯翩。偶爾會下著急迫的雨,在地麵上激起熱情的水花。這些,都會令我放下筆稍稍分神。但要不了一會,我還是會重新坐下來,認真的寫信。在我的少年時代,沒有什麼是比給安詳寫信更為重要的事了。那時,我有一枝黑色的派克鋼筆和一瓶黑色的派克墨水,我讀書的那個小城很難買到,是爸爸一個生活在大城市且熱愛書法的學生送給我的。我隻在給安詳寫信的時候才用,其它的時候,比如做練習題時,我就用會在筆尖打結的碳素墨水或者圓珠筆。我的字寫的很慢,方正的小楷,似乎是想將那些受到驚嚇的花盆、恍惚的月色、急迫的雨聲統統從筆端塞到信裏去。一些年後,有一天,安詳和我說,他在宿舍整理東西,發現櫃子抽屜裏全是我寫的信。安詳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裏正湧動著潮水般的絕望和悲哀。我沒有告訴安詳,那些信不過是我寫給他的信件中微弱的一部分,更多的信件並不能見天日,隻是作為一種形態在我的書桌上黯然存在過。
我在皖中的時候,給安詳寫信,喜歡將信夾在印著黃岡中學或者王後雄名字的學習資料裏,我常和安詳借書,但是並不上心看,借書似乎是為了更加冠冕堂皇的看到安詳。那時可真幸運,任何時刻都可以輕而易舉的見到安詳。因為容易,我給安詳寫信並不刻意,那些夾在書裏的所謂信件其實就是薄薄的一張字條,像雲雀的羽翼,信上的話也是雲雀歌唱的簡短和嘹亮。後來安詳離開了皖中,我的話越說越多,那些話印到紙上,裝到邊緣像海浪一樣遊動的信封裏,成了厚厚的一遝。信寫好後,我拿到郵局,在郵局一溜排的郵箱中,找到最結實的一個,順著一條縫的箱口,輕輕推進去,再用力拍拍郵箱,生怕漏出來。有時我還會在郵箱前眯眼看看落幕裏的夕陽,盤算著安詳什麼時候可以收到我的信。在我的少年時代,生活裏發生的每一件事,我都那麼急切的想要說給安詳聽。
(二)
這一段時間,我思緒比較淩亂。因為我的病,我絕望了一些天。當年我和俞晴在皖中,瞪大雙眼,想象過往外走的一萬種風景。卻從沒想過,當我們離開後,有一天會走進充滿福爾馬林味的醫院,沒有尊嚴的躺在手術台上,衣衫不整的被切割,這是多麼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命運,真是一個讓人好笑又懊惱的老頭,他躲在光陰的門檻後,時不時舉起一根鞭笞,唯恐人們在越來越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行走的痕跡。有一天,我去醫院體檢,醫生忽然宣判我生病了,必須治療。我躺在手術車上,狹窄的車架在充滿福爾馬林味的樓道裏一路向前,每到一個入口,身後的一扇門就重重的關上;當我躺在手術台上,麻藥在我的身上滲透,我想我會不會就這樣一睡再不醒來。我想到了我美麗可愛的女兒、我焦急等待的愛人、我那精神漂浮在空中的母親、我早已故去的父親。還有俞晴,她在那個炎熱的夜晚點燃的那把火。最後,我想到了安詳。那年夏天,我們在皖城的水田裏赤腳叉魚,渾身都是泥巴,那麼無憂無慮。這叵測的命運,開始讓人不安。我怕有一天,我突然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安詳,安詳一定知道我喜歡過他,但他一定不知道,在那漫長的青春歲月裏,我是帶著怎樣的愛意生活在他的身邊、生活在他的青春裏。每一天都是如影隨形,每一天都是千山萬水。
(三)
從1999年那個夏夜,我和俞晴、葉永年在曙色微薰的星光裏呼喊著“皖城,我愛你”的道別詞後,我已經整整16年沒再去過皖城。現在,當我曆經一場生死的突圍,穿著斑馬般的病號服,在醫院的窗前俯瞰這個城市湧動的車流,每一輛車都像是開往皖城,風也像是往皖城吹去,皖城,顯影般讓我升騰起不可抑製的的思念,我要去皖城看看,看看我們曾呼喊過的青春,看看那燎原之火的源頭。
皖城的變化真大,當我帶著多年前的記憶走進它的時候,幾乎沒認出它的門簾。回憶成了GDP的犧牲品。順著以前我常走的前門路,開始有了一絲熟悉的影子。那個土黃還有點斑駁痕跡的學校大門終於出現了,感謝一茬一茬的校長,沒在某一次會議上,拍案而起,愚蠢的決定讓那些在任何城市、任何學校隨處可見、千篇一律的大門取代它。它在哪裏安詳的站立、還有些慵懶,但那是一個多麼溫暖的姿勢,像一個係著圍裙的母親倚在門邊等候隨時歸來的孩子。
化雨樓,這是我們當年上課的教學樓,它曆經一年又一年的春華秋實,也衰老了。我是在這裏第一次遇到安詳。那年我15歲,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梳著個羊角辮,清瘦細弱,總是一副隨時準備退卻的表情。那天,我因為貪睡,快遲到了,沿著樓梯飛速的往三樓的教室趕,與一個匆忙下樓的男孩碰了個滿懷,拿在手裏的課本灑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忙不迭的道歉,趕緊蹲下撿書。男孩也蹲了下來,幫忙收拾。
“你是陌上中學來的”,男孩拿起印著“陌上中學”的筆記本,衝著我問道,我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你也是陌上中學的?”,我下意識的問道。
“是的”
“你叫什麼名字”
“安詳”
“安詳?你就是安詳”
我睜大了眼睛看了看麵前的這個男孩,這個名字我聽過。
“我們老師常替你免費做廣告呢”,安詳高我們一級,是他那一級唯一考來皖中的優等生,初三的時候,老師常拿他來激勵我們。
“你叫什麼名字”,安詳問我。
“我叫童小語”
“童小語?”安詳笑了,他的麵部表情真是奇特,笑和不笑恍若兩個人。不笑的時候,眼神清冷的像泉水邊的霧氣,可是笑起來,像是要彌補嚴肅時的冷漠,霧氣散去,陽光大好。
“久聞大名,陌上的才女嘛”。安詳一邊說一邊將整理好的課本遞給我。
“乖乖,我還聲名在外啊,真嘚驕傲下”。我有點不好意思
“先撤,快遲到了,拜拜”,我站起來衝安詳笑了笑。
“好的”,安詳站在樓梯口衝我擺了擺手。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安詳的場景,非常平淡。可能我們都不算第一次見麵,在陌上那方圓不過幾十公裏的鄉鎮,隻有一兩個鄉村中學,街道也是集中的一條,任何兩個人都有可能在某一條鄉村小道或者村口相遇。更何況,我們還在一個學校讀過書。可是在皖中之前的這許多年,即使我見過安詳,也不過是路上擦肩而過的一個人,見和不見有什麼分別。這樣,我寧願認為我是從那裏,從那個台階上第一次見到安詳。在我離開安詳以後,經過那麼多次回憶的洗禮,那個台階,簡直成了一個殿堂,成了一座青春的豐碑。這些年來,我像一個在叢林裏覓路的孩子,有時候被叢林的富饒所迷惑,萬物複蘇、百鳥齊唱、走獸歡騰。有時候迷茫而不知前路,枯藤老去、杜鵑啼血、黑雲壓城。這是一個如此博大的叢林,四周都是往外的延伸,哪裏都像有通行的痕跡,這樣的密集,連來路都不容易記起。幸而有這座豐碑,常讓我驚覺,怎麼也不能忘記一路走來的方向。
(四)
1995年9月,我從老家一個叫陌上的鄉村孤身一人來到皖城中學,這是這個小城唯一的一所省重點高中。老家的人說,來到這裏讀高中,等於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大門。在這讀書的鄉村孩子很多都背負了某個窮鄉僻壤的角落裏一村子父老鄉親的希望。我們這一團希望聚集在一起,最開始經曆的不是被命運垂青的激情,而是離家的不適。第一次告別父母,離開熟悉的家門,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縣城,老師是陌生的,同學是陌生的,連飯菜都是陌生的。那時,我的周圍,愁雲慘淡,到處都是初出家門的愁意。清晨起床聽到房東喚醒孩子起床的聲音、看到玻璃窗下的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飯、連校園裏歡快的狗,都能讓我們想起在家鄉的一切。那些在家平淡無奇的日子,因為不可得,變得不能割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