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陸經略,走遍了建鄴十縣?”
笑聲之中,忽聽張鎰那蒼老而平淡的聲音響了起來。
顧綜與張二郎都是一愣。
若在平時,談到酒興上麵,老頭子少不得要搭個腔,說上兩句“酒話”,可是今日卻有些反常,主動提到了甚麼“建鄴十縣”,和傳遍了全城的“陸經略使出訪”。
陸鴻聽他談到正事,稍稍鬆了一口氣,點頭道:“是,走了一趟。”說著笑了笑,“總算領略了一回江南風物。”
張鎰一張枯瘦的右手在大腿上輕輕敲著,約莫是此老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他對陸鴻的話,不置可否地說道:“嗯,景致並沒有甚麼——時節還早。陸經略若有興致,三四月的時候,到蘇州來看看,總是不錯的!”
陸鴻道:“三四月時若一切順當,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這是話裏有話,意思是:到時候要真沒有狗屁倒灶的爛事才去,至少局麵得維持的住——你老若真心請我,那就得出個手,幫我擺平擺平。否則就是虛偽造作。
張鎰顯然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嗯”了一聲,模棱兩可地說道:“江南人明白事理的多,總不至於太亂。”
陸鴻笑了笑,說道:“那未必。”
從剛才便一直靜靜陪聽的顧綜,此時心中咯噔一跳,連忙去看張鎰的臉色。
好在張鎰麵色如常,仍舊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隻是花白的掃帚眉微微揚了一下,說道:“哦?怎麼未必?”
陸鴻仔細地看了對方一眼,見他的一對瞳仁渾濁不堪,迷迷蒙蒙好似罩上了一層雲霧,愈發使得這位老人意態昏沉。
陸鴻想了想,決定直言不諱:“弊病甚深,沉屙將發!”
他這話已經算是很不客氣了。
畢竟在一年之前,南唐的一切政務,都還掌握在麵前的這位老人手中,此時批評南唐的弊政,等於在變相地批評張鎰,對他的施政措施予以否定!
因此顧綜與張二郎都有些變色。
顧綜是怪他失言,同時連使眼色。
張二郎則是帶著幾分慍怒,以及憤憤不平的神情。
他覺得,這陸經略雖然權柄甚大,但是水平未見得與其官職相稱——以他這初出茅廬的模樣,不提謙虛請教也就罷了,竟公然到張府門上,來批評老爺子的施政,那不是大言不慚、狂妄之至麼?
他覺得,隻看老爺子剛剛致仕,朝廷便倒台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的父親是如何的高明、朝廷的支撐全靠他父親一力維持!
所以他很不滿於這位陸經略妄議前輩、睜眼說瞎話!
但是他不敢反駁,因為張家的規矩,老爺子會客,沒有他插嘴放肆的餘地。
誰知張鎰聽了,非但沒有像二人一般的神情變化,反而點了點頭,道:“不錯,大唐已經爛了幾十年,江南更是積重難返。是老夫無能,挽救不了大唐的弊病,否則也不至於剛剛離開,便遭到大廈傾覆的下場!”
顧綜與張二郎同時瞪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
而張鎰雖然直承己過,陸鴻卻是明白:這老頭實在精明得很,知道無力回天,便覷準時機,急流勇退,保住了晚節。
所以他意有所指地道:“季權公果然深謀遠慮。”
顧綜正奇怪於他拍馬屁拍得不著四六,這“深謀遠慮”從何談起?
張鎰心中卻十分明白,這是在說他早早看清了局勢,退班致仕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一退,不僅躲開了亡國之恥,而且博得一身美名,造就了一個旁人無法超越的“棟梁”神話。
張鎰一雙渾濁的眼眸倏然睜開,淩厲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即收斂得無影無蹤。
就在他想要說些甚麼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邊一聲肆意放縱的長笑,徑闖大門而來!
張鎰看了門外一眼,臉上閃過一抹厭惡,顯然對那人的到來很不愉快。
張二郎的臉上卻駭然變色,不待老父吩咐,便一個箭步衝了出去阻攔,步履之矯健,看上去絲毫不像是個五十歲的中年。
不一會兒,隻聽院中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二舅哥,何以如此推搡!骨肉親情不要了嗎,上門是客的道理也不講了嗎?”
對方說話並沒有刻意提高嗓門,但是一字一句,仍然清清楚楚地傳進屋內。
“你!”
隻聽張二郎怒喝一聲,眼前一道人影一閃,從中門大搖大擺地進了來。
陸鴻凝神看去,隻見一個道人打扮的中年,黃袍黃冠,須發鬢角皆是一絲不苟,油光發亮,麵皮白嫩,俊朗非凡,隻是眉眼、唇角之間無不帶著桀驁不馴不遜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