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激流暗湧之卷 第一章 豐慶六年春(2 / 2)

李家長婦哈哈大笑,喊了聲:“慢著些!”那姑娘也捂嘴吃吃笑了起來。

陸鴻進門正撞見胡效庭從房裏出來。這是胡順家裏的獨子,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長得眉清目秀,一身幹幹淨淨的圓領長衫,嘴唇上軟軟的絨毛看上去就是個未經世麵的書生娃娃。

“鴻哥,早!”胡效庭端端正正地給陸鴻行完禮,便高興地走上前拉著他的手說,“今日甫清先生要來,你不用做事罷?不如同我一道練字!”

陸鴻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要做事的,後園子裏的葡萄架很久沒整理了,趁開春打理一下,夏天葡萄長得好玉兒才有的吃。”末了又問:“甫清先生這次會住幾天?”

胡效庭失望地說:“隻一天。”

“縣學裏有事?”陸鴻把濕漉漉的澡巾搭在晾衣繩上,頭也沒回地說。

“不是縣學裏的事……”胡效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保海縣要開春科了,先生奉命經辦三河鎮考生入試的事情,明日還要主持鎮上鄉學的開筆禮!”

說罷他臉上的表情便黯淡下來,兩手絞著手指,低頭站在院子裏。

所謂開筆禮,是指學童初次入學,要在二月二這天拜至聖尊師孔夫子像,恭聽先生講授人格禮儀,並獲贈文房四寶等等。

陸鴻瞪著他看了半天,才想起來胡效庭前年被縣學退學的事情。“詩文不達;不通經義、不識時務”就是縣學教授給他的歲末考語。

詩文不達就是不足以考進士科,不通經義、不識時務是指不足以考明經科,不是說無法及第,而是連“考”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這事不僅胡效庭斷了入仕的路,還讓胡順在宗親跟前丟盡了臉麵。

那年胡效庭一人戚戚艾艾從縣城回來之後,被胡順在村口兒捉住當場抽斷了兩根篾條,拖回家鎖在房裏年都沒讓過。

那段日子陸鴻時時去看他,也見過他的文章,經文典籍固然諸多曲解,時政上卻頗有新意,甚至提出州縣長官理當術業專工,不應同時兼管政務、刑獄等事,宜各相分立;摒棄經義、詩賦,多方取仕,重技藝而輕文章。

陸鴻當時對他的思想頗為震驚:他說的不正是三權分立的雛形嗎?隻不過這兩條已經相繼觸碰了文官的底線,被勸退也是理所當然。

他隨即找過胡效庭,認為其想法很有可取之處,隻是過於前衛,世人難以理解罷了,或許幾百年後可以實現,但是可以努力嚐試。胡效庭頓時大生知己之感,對陸鴻更加親近,時常找他討論。今日說起甫清先生才又憶起那年的事情。

“甫清先生做過大官罷?”陸鴻有意開導他。

“嗯!”胡效庭抬起頭說,“先生做過從二品太子少傅,後來好像因為一件案子被皇上貶到保海縣來當縣學教授……”他不明白陸鴻為甚麼要問這些,於是看著他,想從他的眼神裏讀出甚麼。或許鴻哥想說仕途險惡,即便考不上也不用未必是禍嗎?

誰知陸鴻又問:“你知不知道我最敬佩甫清先生哪點?”

胡效庭搖搖頭。

陸鴻把他拉到石凳邊坐下來,說:“我最敬佩甫清先生的,不是他做過多大的官,而是他被貶黜之後仍然瀟灑淡泊,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灑脫情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才是真丈夫!”

胡效庭似乎有所頓悟,卻聽門外有人連連擊掌,徑直推門進了院來。這人五十來歲年紀,一身泛白的藻藍長衫,歪戴著一頂方巾,五短身材,團團一張圓臉,笑眯眯地顯得頗為親和。

胡效庭趕忙站了起來,深深作下揖去:“先生大駕,學生有失遠迎,十分惶恐。”

陸鴻也跟著叫了一聲“甫清先生”,拱手作禮。

甫清先生哈哈大笑,指著陸鴻說道:“好一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真真說到了老夫的心聲,你是老夫半個知己啦。”他將兩句話反複念了幾遍,又問,“後一句是南唐大才李太白的名句,卻不知前一句出自何處?”

陸鴻這才想起那是出自宋代範仲淹的《嶽陽樓記》,自己胡摘亂抄居然引用了“後人”的詞句,心下好不慚愧,隻得硬著頭皮說:“無意間看到,不曾記得出處。”

甫清先生“哦”了一聲,顯得頗為遺憾,伸手虛扶了一把胡效庭,接著又問:“可記得前後文章?”

陸鴻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隻記得後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甫清先生再細品了一遍,隨即搖頭嘟囔了一句:“憂國憂民可矣,何故憂君……偽君子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