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好幾百人乘坐大巴車沿成渝高速公路到達隆昌後,兵分幾路,有的去內江,有的去自貢,鄧銘鋒則帶著好幾十人來到瀘州。路上他還在想,老家開縣豐樂鎮的幹部臨行前對他說,你們去了瀘州,瀘州會給你們一個驚喜!那麼,驚喜啥子呢?是不是發錢,或者是不是發酒?瀘州是產酒的地方,那裏的一個有著千年曆史的作坊被稱作國窖,還在聯合國世界遺產保護之列呢。到了瀘州,準確地說,到了江陽區況場鎮,既沒有發錢,也沒有發酒,聳立在他麵前的,是一幢類似機關辦公地點的四層樓房。對接考察時他來過這裏,按照當地“分散安置,集中建房”的構思,當時的房屋設計圖紙就是這麼畫的,所以他沒有感到驚喜,也沒有感到失望。他正好是四十而不惑的年齡。高中畢業的鄧銘鋒當過兵,入了黨,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見過世麵,懂得政策,老家的幹部為了動員移民外遷,說了好些好聽的大話,比如三年之內你們是熊貓,是國寶,子女讀書不要錢,啥子事情都好辦。我認為這些說法不可靠,不像有些文化低的移民那樣信以為真。我有思想準備,所以來了以後,不抱希望,也就無所謂失望。”這種想法卻隻能代表他自己。對於那些信以為真的移民來說,失望之餘,還不免感到憤懣,繼而作為發泄,去否認先前承認的東西。一位對“集中建房”大加讚賞的移民走進自己的三室一廳後,雖然心存歡喜,嘴裏卻說:“我們是熊貓,又不是鴿子,把我們關在籠子裏麵幹什麼?”這話是說給瀘州的幹部聽的,幹部走後,這位移民手裏拿著房屋產權證和國有土地使用證,喜不自禁地對家人道:“我們從此就可以享受城鎮居民待遇啦!”是的,通過外遷跳出農門,哪怕形式大於內容,也是不少移民夢寐以求的事情。我們是在鄧銘鋒的家裏見到他的。他西裝革履,蓄有發型,一看就是一個標準的城市人。隻是西裝袖口上的商標沒有拆去,多少保留了一點農村人的習性。他家住三樓,進屋要脫鞋。客廳寬敞而亮堂,靠近陽台的櫥窗裏,擺放著花瓶、瓷器、唐三彩和兵馬俑的複製品。待我把他家的三室一廳看完後,他不無滿足地道:“住房麵積有140平方米,在你們重慶市區,差不多是廳級幹部的待遇了。除了住房,底樓還有門麵。五人以上的有兩個門麵,以下的有一個門麵。每個門麵有40平方米,或出租或自用,那就是各人的事了。”我問:“你的呢?”他說:“你問她。”她是他的老婆,名字叫做向祖池,雖然三十好幾,卻因為穿著牛仔褲的緣故,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她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其實,我那個門麵最當道了。因為在老家開茶館,所以到了這邊也開茶館,當地人還給我取了個外號叫阿慶嫂。結果呢?喊得鬧熱,生意沒得,做了幾個月就不想做了……”鄧銘鋒打斷老婆的話:“想做的人多得很!我裝修都花了幾千塊錢,你說你是不是敗家子?”“你聽我跟黃同誌講完嘛!”向祖池瞪了丈夫一眼:“老家開茶館是開在縣城,我們豐樂鎮華聯村就在城邊邊。所以那個時候每月掙個千把塊錢沒有問題。這邊茶館開在鎮上,顧客主要是當地農民,他們喜歡打葉子牌,我們老家的葉子牌據說就是瀘州傳過去的。他們一打就是幾個鍾頭,一碗茶一塊錢,常常為了四塊錢熬到深更半夜。所以我幹脆把茶館關了,門麵租給當地人,每月租金有幾百元。”鄧銘鋒對我道:“她幾百元租金要等滿一年,才收得回來我的裝修費。要是關了茶館開成服裝店,那生意就有得做了。她本身就在家裏加工勞保手套,喏,窗簾下麵就是專門為她買的快速電機。要是把這些東西從樓上搬下來,一邊搞加工一邊搞成衣銷售,就像隔壁周三妹那樣,一年下來少說要掙萬把塊錢哩!”向祖池生氣了:“你隻曉得說我,不曉得說自己。我打手套屁股坐起繭疤,你耍了半年耍脫一層皮!”說完,走進兒子房間去了。鄧銘鋒苦苦一笑道:“不過,她說的也是事實。老家我開農用車跑運輸,搬遷時車也開過來了,但是重慶的牌照不能用,我用過一次就被交警發現了,我摸出移民證,總算沒有罰款,但終究不是辦法呀。換個四川牌照吧,要按照新車登記,那樣花錢太多。所以車就在樓下停著,日曬雨淋的,也該報廢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麼,土地呢?你們住在鎮上,幾十個人一幢樓房,土地又是怎樣分配的呢?”“土地就在樓房背後,也像住房一樣集中,但是人均麵積隻有四分地,比開縣老家還少兩分地。”他懶洋洋地道,“多點少點都無所謂了,我這個人對土地沒有深厚的感情,決不依戀這個東西,但該分的要分給我。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就用這塊土地去圈養黑山羊和大白鵝。這兩樣東西是川南養殖業的熱門,聽說還有點兒發展前途。”“那麼養豬在哪裏養呢?”我在想,樓道裏不可能飼養家禽,總不會把豬圈也搭建到承包地上吧。“我們這個地方是省級小城鎮的示範鎮,鎮上不準養豬,不準養牛,這是有文件規定的。”鄧銘鋒不無自嘲地道,“為什麼我們當農民的走到哪裏都要養這養那的呢?你沒見我們底樓樓梯下麵,有戶人家養了兩隻雞,怕它們跑了,用繩子把腳拴住,結果搞得天天雞屎一大堆,過上過下都要捂鼻子。不過附屬房在樓下修好後,雞牲鵝鴨可以集中到那裏,那裏還可以堆放一些農具,不然的話,就像我隔壁周三妹家裏一樣,漂漂亮亮的一個客廳裏頭,還放著籮篼、扁擔哩。”我說:“這大概就是城市化的過程吧。”他搖搖頭:“這裏隻是鎮上,要說城市化,你到附近的瀘縣縣城看看就知道了。”
六十五
瀘縣縣城是五年前才開始新建的。由於這片熱土有座古老的龍腦橋,堪與趙州橋和盧溝橋媲美,所以這個現代化城市具有濃鬱的風景旅遊特色。兩年前,來自開縣豐樂鎮四個村的移民代表到瀘縣進行對接考察,雖然他們不是旅行團,但是仍然被這顆川南明珠的璀璨與絢麗吸引住了。用仁裏村村支書餘富才當時的話說:“我要是能生活在這個縣城就好了。”果不其然,半年之後,他如願以償地生活在這個縣城了。不僅是他,也不僅是仁裏村的移民,包括水東林、烏楊村、光芒村,反正來自開縣豐樂鎮的將近三百個移民,全部入住在縣城吉祥小區的四幢樓房裏,過上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城市生活。至於其間的過程,我是在見到餘富才以後才知道的。見到他的時候,這位五十出頭種了半輩子莊稼的農民,正在生活小區的花園裏散步。“我每天都要出來走走。過去住在農村,沒得這個習慣。”他坐在草坪側旁的石凳上說,“現在爭取到了這個條件,為啥子不享受一下呢?”“爭取?”我愣愣地望著他,雖然我已經知道,盡管是被動移民,但是他們也有主動的時候。“不爭取就來不了這裏了。要曉得,我們落戶的地點本來就不在這裏。”餘富才告訴我,按照第一個方案,他們將近三百人應該分散到離縣城較遠的得勝、嘉明、大田等幾個鄉鎮,可是這個方案被移民們否決了。作為第二個方案,瀘縣縣委、縣政府同意把他們全部安置在縣城所在地的福集鎮,建房就建在縣城邊上的官大衝村,可是這個方案又被移民們否決了。“否決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沒有睡好。來瀘縣進行對接考察,我好歹是帶隊人之一呀。我也勸過我們村的幾十戶移民代表,事情隻有一而再的,沒有再而三的,我們見好就收算了。”餘富才回憶當時的情景道,“但是移民代表們不幹,他們說文件上講開發性移民,啥子叫開發?比原來的條件好就叫開發。原來在開縣的時候就住在縣城邊上,現在到了瀘縣應該住到縣城裏麵才是。我想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至於同不同意,那就是瀘縣方麵考慮的事情了。”餘富才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天上午,瀘縣移民辦主任向他們宣布了第三個方案,那就是經縣委、縣政府研究決定,全部移民的承包地依然集中在官大衝村,但移民點允許建在縣城裏麵。移民辦主任補充道:“我們將按照人地分離的原則安置,減免城建配套費用,這樣既滿足了大家的要求,切實改善移民生活條件,又增加了縣城的人氣,加快了城市化的步伐……”話音未落,掌聲已起。掌聲當中,餘富才掉下了眼淚。講到這裏,這位帶頭外遷的村支書依舊十分動情:“落戶在縣城後,由於住房距離承包地比較遠,中間有一段是泥巴路,落雨天比較滑,縣委、縣政府在移民建房本身超標,移民安置資金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又從縣財政撥出專款,為大家從住房到田坎,鋪好一條可以通過三輪車的預製板水泥路。”我不無感歎地道:“難怪省移民辦有同誌告訴我,瀘縣創下了全省集中安置人數最多、政策優惠最大和資金投入最為齊全的紀錄。”餘富才表情嚴肅起來:“正因為是這樣,我們有的移民發生了一次誤解。他們以為瀘縣的幹部百依百順,他們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就說三輪車吧,政府花錢修好了水泥路,是喊你拉肥料到土頭去的呀,你怎麼能夠拉人載客滿街跑呢?我在這邊的官大衝村擔任副支書,我去阻攔他們,但是阻擋不住,他們還是把三十五輛三輪車騎到大街上去了……”這批車是連夜拚裝出來的。雖然吉祥小區的宣傳欄上,就貼有《瀘縣人民政府關於加強縣城市容和環境衛生管理的通告》,明確規定縣城城區內禁止三輪車行駛,對三輪車載客要堅決予以取締,但是,第二天一早,這些移民在三輪車上貼出“三峽移民再就業”的標誌後,便開始了非法的卻是公開的營運。一時間,瀘縣縣城正常的社會秩序被打亂了,滿街亂竄的三輪車引起了市民的困惑,也引起了合法營運的出租車司機的不滿,還有一些待業人員和近郊農民則準備仿效,移民能幹的事情為什麼我們不能幹?“那兩天我非常著急,因為我知道,他們在成都訂購的三輪車是七十五輛,還有四十輛即將啟運。好在縣委、縣政府及時成立了由公安、工商、交通和城監組成的聯合執法組,要求他們在規定時間內,把三輪車交到縣移民辦,逾期不交的,一律給予沒收。”餘富才繼續對我道,“應該說絕大多數移民還是聽招呼的,他們按時把三輪車交了。為了確保不讓移民受一分錢的損失,政府按每輛四百五十元的原價負責回收。對已付定金還未運回瀘縣的四十輛三輪車,政府則派人去成都與廠家協商解決。”我問他:“對於極個別逾期不交車的,執法組的懲處兌現了嗎?”他回答說:“怎麼沒有兌現?不過,兌現的方法有些特別。執法組的同誌到了那幾個移民的家,看看他們的三輪車被沒收後,會不會帶來生活上的困難。見有一個移民的家裏破破爛爛的,老母親又在病中,幾個同誌便湊了一千塊錢遞給那個移民,那個移民感動得痛哭失聲,連病榻上的老母親也默默流淚了。”我感歎萬端地道:“工作做到這個程度,應該是把當地政府對移民的關愛,推向一個極至了!”“那是、那是!”餘富才連連點頭道,“所以我經常跟我的開縣老鄉講,能夠遷來瀘縣,能夠在縣城生活,是我們大家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