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國說了半天,我才知道這兩個人一個是他二十歲的兒子,一個是他兄弟王正平十七歲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兒。搬遷的時候,侄兒剛好初中畢業,說是畢業,又拿不出來畢業證書。侄兒的父母沒有追究,因為侄兒從小不愛讀書,曠課逃學已成家常便飯,屁股打得早就沒有縫了,現在如果突然拿出來畢業證書,反而會把侄兒的父母嚇一跳的。就在搬遷的前幾天,侄兒的父母果然被嚇了一跳:孩子夜不歸宿,會到哪裏去呢?山上找山下找,結果在山腰一家茶館裏找到了,孩子和別人三五成群地裹在一起,正在打麻將紮金花搞賭博哩!“這孩子遲早要出事,我兄弟跟我說。我告訴他,所以還是縣上移民辦的同誌說得對,遲走不如早走。老實說,我兄弟在很大程度上是害怕孩子學壞才作為首批外遷移民走的。”王正國說到這裏,不知怎的話題又轉到王正平身上去了,“我兄弟你沒有看到,人長得端端正正的,比我有出息。老家的時候他在村裏當計生助理員,一年可以拿到兩千多塊錢獎金。到這邊來就隻能打工了,這邊的計生助理員都是女同誌。我兄弟和我在一個廠裏打工,就是本村的塑料廠,人不多,二十來個人,但是效益還可以,比我兄弟當助理員的工資那就多得多了……”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我問你侄兒的事,你怎麼說到你兄弟啦?”“這你就不懂了!”王正國像受了委屈似地晃了晃頭,“我要說清楚我兄弟的情況,你才曉得我侄兒的本質不壞,家庭條件不壞,壞的是啥子呢?是狐朋狗友,是遊手好閑!現在好了,自從來到浙江,狐朋狗友沒得了,自從進了本村的熱水器廠,要想遊手好閑也不得行了。所以我和我兄弟在一起擺龍門陣的時候,總喜歡說一句,我們老家的祖墳上麵開始冒煙了!當然,現在煙子還不大,因為我侄兒的情緒還不穩定。最不穩定的,就是我的兒子了……”王正國的兒子也在本村的熱水器廠打工,在老家時,幫一個搞運輸的私人企業開東風車。由於開鬥氣車開出了名,所以別的司機對他都以惹不起躲得起為訓。到了熱水器廠,同車間的人卻想躲也無法躲了。因為熱水器的安裝是流水作業,他的上方下方都得站人,站的都是本地人,而本地人並不知道他是個惹不起的角色。平心而論,進廠之初,別人沒有惹他,他也沒有惹別人,相處得客客氣氣。第一次衝突的引發,也不能怪罪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因為那是誤會。記得浙江省移民辦課題組的階段性報告上,就列舉過這樣的誤會,“比如,浙江長興和嘉善地區的試點移民就曾經誤認為遷入地的人們罵他們為愚民。但實際上,這隻是浙北地區的人們對移民兩個字的發音同愚民兩個字極其相似而已。”發生在熱水器廠的誤會卻是腰杆兩個字,腰杆就是腰,或者就是身腰,重慶人講究語言生動形象,把身腰比喻成樹杆或電杆一樣單直,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好,但就事論事而言,似乎又有了畫蛇添足之嫌。王正國的兒子在流水作業的時候,擔心滾動而來的熱水管碰下方的身腰,於是說了句“你把腰杆伸直”,下方把腰杆誤聽成“妖怪”,於是回敬道:“你才是妖怪!”以後的事情就是王正國的兒子的不是了。他不僅繼續吵鬧,而且動手打了人家,廠裏為著嚴明紀律,罰他停工一天。第二天他倒是準時來了,可是別人幹十二個小時,他隻幹兩三個小時便揚長而去。這樣連續幾天之後,廠裏被迫作出了對他除名的決定。“我的兒子從廠裏回來,跟我說老板不要他了,我想這怎麼可能呢?他的德性我曉得,肯定是他在廠裏惹禍了,追問了半天,果然聽出點頭緒來。望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我除了嚎啕大哭,就是破口大罵。”王正國沉浸在當時的情緒裏,手上的煙灰掉落在膝頭上,他看也不看一眼,“我兒子說了句,我在廠裏受氣,回到家裏也受氣,那我幹脆回到老家奉節去!說完,他翻箱倒櫃收拾行李。我正想攔他,他幾步跑到門外,騎上自行車一會就不見人影了。我是攔不住他的,我隻有馬上給村支書沈有鬆打了一個電話。哦,黃同誌,你其實最應該見的人是沈有鬆,他一臉慈祥,像個活菩薩。事後我才曉得,沈有鬆接到我的電話就去追我的兒子。他騎摩托車,追了十幾公裏,在快到海寧的那個橋頭追上了我的兒子。沈有鬆對我兒子說,你走了,我這個當村支書的臉上無光,你爸爸爸媽媽還有你叔叔他們心裏難受,你就給我們大家一個麵子好嗎?說來奇怪,沈有鬆幾句話就把我兒子勸回來了。回來以後,沈有鬆又分別做了熱水器廠的老板和我兒子的工作,我兒子這才又回到廠裏上班的。去年過年,我們這八個上班族坐在一起,進行年終核算,結果三家人的總收入都超過了老家的一倍。我兄弟和我侄女婿站起來跟我敬酒,說是感謝我抓鬮抓得好,移民移對了地方。好了,我不能再說了,人老話多,可是我並不老呀,我主要是高興,你說是不是?”“當然。”我笑道,“話不嫌多,錢隻嫌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