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30 情一諾(5)(1 / 2)

我機巧一笑,將懷古放回櫃中道:“方才說到清歡姐姐,蕊兒倒有一問。”

“什麼?”

我關上櫃門轉身問道:“清歡姐姐是京城布爾察氏,曾列皇親,又怎會與湘西鳳來酒莊的沈家公子沈天銘成為青梅竹馬呢?”

納蘭成德含笑道:“當年清軍剛入關時,清歡的阿瑪布爾察·圖爾伯紳將軍領兵南下,曾借路湘西小憩半月有餘,慕名拜訪了鳳來酒莊的莊主沈惟。兩人一見如故,互為知己,把酒豪飲三天三夜,酣暢淋漓,樂此不疲。布爾察將軍離開時,沈惟特以鳳來至寶——漿穀溪春為其送行,對天作誓,結為異性兄弟”

我歎道:“原來是結拜兄弟,就這樣給沈公子和清歡姐姐定了親麼?”

納蘭成德仰首一笑,“哪裏有這麼容易。”

我詫異,“怎麼?”

他淡然的笑容漸漸化為一片朦朧,望著熒熒的燭火沉聲道:“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屍如山莽充斥。先祖雖踏破鐵血入了關,卻也犯下了最殘暴的屠刑。這一點,曾讓四海的漢民涼透了心。”

我沒想到他會提到這種事情,隻覺手指慢慢變得冰涼,唇齒間也吐不出任何言語。明清易代時所爆發的入關戰爭,滿人幾不費吹灰之力襲卷整個中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蘇州之屠、南昌之屠、贛州之屠、江陰之屠、昆山之屠……“甲申更姓,七年討殛。何辜生民,再遭六極。血濺天街,螻蟻聚食。饑鳥啄腸,飛上城北。北風牛溲,堆積髑髏。或如寶塔,或如山邱。五行共盡,無智無愚,無貴無賤,為一區。”滿人視漢人為蠻子,雖然曆朝曆代都有清剿前朝遺民的案子,可三十年前滿人做下的滔天罪過,在中國曆史上算得上前無古人了。

“布爾察將軍治兵森嚴,執行軍令向來安定如山,從無半點猶豫。可接到這樣的屠城令,他卻一言不發,久久不再露麵。”納蘭成德的神色憂傷而無奈,抬眼道,“可待沈惟得到他處的訊息,怒憤填膺,快馬加鞭趕到布爾察將軍的駐地,也不遣人通報,對著營門便開始破口大罵。沈惟是一介瘦弱商賈,雖坐擁鳳來酒莊,富甲天下,然而從不屑政治軍情。他罵清廷喪盡天良、人神共棄,罵清軍無惡不作、天人不容,罵布爾察·圖爾伯紳背信棄義、不辨是非,也罵自己有眼無珠、錯把奸臣當摯友……”

我強力壓住心中的震蕩,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納蘭成德的眼眸緩緩滲出刺骨的冰涼,落在他低沉的語氣中。“等沈惟終於把布爾察將軍罵出來時,喉嚨也已經啞言無聲。布爾察將軍淚流滿麵跪在沈惟麵前,解佩刀自破其麵,奉刃於沈惟,甘願一死。可沈惟看到他手中那張被淚漬鮮血浸濕、揉捏不堪的令書,已然明了整個事態的不可挽回和將軍的無奈折磨。一句‘生不盡人意向天倫,死願換漢血不染塵。賢弟勿忘借誰生食誰穀,愚兄亦能歸去。’仰天長嘯,一代鳳來莊主,最終自戕於清軍旗百步外。”

風華絕代的鳳來酒莊主人,雖然心知清廷為殘血食肉的佞臣所掌控,友人已盡力卻無力,然而也不願被友人庇護苟活於漢人如山的屍骨中。

死在布爾察·圖爾伯紳麵前,恐怕是他對友人的無能所留下的最殘忍的懲罰了。

血淌長河,卻也推至百步外,不沾半點汙滿漢血的清軍塵土。

有漢家沈惟如此,一生與酒香詩意作伴,最終卻以摯友之利刃自戕於他所厭惡的清軍麵前。想必也會死不瞑目罷。

淚光簌簌中我望著他的眼眸,緩緩道:“後來呢?”

他頷首,道:“布爾察·圖爾伯紳將軍跪步行至沈惟屍前,長跪不起。取了給自己備下的棺木,鄭重裝殮沈惟,摒棄所有將士,獨自給沈惟守靈七日。親自護送沈惟靈柩回鄉後,力壓君令不動,直到領兵回京,手下都不曾沾染一絲一毫的漢民殘血。”

人生百變,沈惟的死,終於逼得布爾察·圖爾伯紳鐵了心不受君命。

我輕輕開口:“布爾察將軍這樣做,不會惹惱了他的上官嗎?”

“當然會,”納蘭成德微微一低頭,道,“當時正值簡親王濟度為首的一幹議政王大臣掌控朝政。濟度聞知布爾察將軍營中之事勃然大怒,說話便要將布爾察將軍和沈家就地處斬。所幸先帝力挽狂瀾,又得到太皇太後的支持,才大罪化小。布爾察將軍被降級派至山高水惡之地平剿山賊三年,飽受苦寒濕地和惡劣氣候。而鳳來酒莊,也被朝廷查封,成年男子皆流放寧古塔,七歲以下男子和一幹女眷充入當地高官奴製。”

我道:“既然這樣,那沈公子又是如何來到京城的呢?”

納蘭成德神色微鬆,道:“三年後,由於受到議政王大臣的打壓,布爾察將軍被勒令回京,終生不許再領兵外戰。將軍四處打聽沈家人的下落。三年的折磨,沈家隻留下一位姨娘和六歲的天銘,其他均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布爾察將軍偷偷派人為他們贖了奴身,又給那位姨娘在湘西置辦了住處,便將天銘帶到了京城,收為義子在府中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