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時會想,為什麼天空會有月,為什麼水裏會有魚,為什麼風中會有寂寞的花香。這些東西著實難測,許是但憑意會的東西吧,他想來總是毫無結果。因此常常歎息。他們說,他是憂鬱的。
他有時就擇了塊地坐著。或者是田頭,找一處寂靜的所在,樹下,大樹環繞開去,夏日不畏炎炎,冬季不懼寂寂,就這麼坐著。也許是在河邊,那定是夜晚時分,把自己埋入黑夜之中,所有的情緒也似被湮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卻總是想。在他看來,想這樣事情似乎沒什麼出奇的地方,正如吃飯,睡覺,是定然要做的。不做,隻少許時光,生命就受到極大的威脅,本原流矢,萎靡不振。
在許多年的思考中,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時段,他是如此的躁動。那樣的時刻,他仿佛置身於幻境之中,總聽到冥冥之外的呐喊聲,然後便會看見一個女人,影影綽綽的動著,近在咫尺,卻宛若身處天涯。他初始不知,常盲目的伸手去抓,總是撲空。而後學的乖巧些了,就靜靜的看著,漸生依賴,或者說是那種依存是本來就有的,隻是在日積月累的注視中慢慢的釋放了出來。他發現自己竟然關注起那個女人。一個從不曾謀麵看不清麵貌不知是否存在於這個時間的女人。
他一度以為那個女人是他的媽媽,想到媽媽他總是有種莫名的悲傷。他從不知媽媽是用來做什麼的。自打他出生起,他就沒見過他的媽媽。隻是從隔壁的王勤口中知道了媽媽這個詞語,然後在長期的羞澀的觀察中了然媽媽是生命的根源,而且是孩兒的保護傘。所以王勤比他開心,比他活潑。王勤有一個善良的媽媽。
他是憂鬱的。他同一個老人居住。老人不是他的爺爺。他也不準他這樣叫。盡管他很想稱呼他一聲爺爺,來體驗下從沒有體驗過的親情。但是他不許,那個老人,是嚴肅的,一絲不苟的照料著他的生活,卻吝於讓他叫一聲爺爺。為什麼呢?他問天,問地,問九尺神明,卻從不會知曉答案。
一切都是沉寂的。這個村子,以及村子裏的一切。他無從詢問。他的關於那個女人是他媽媽的猜測終於在這沉寂中消磨了。他的忍耐也到了該終結的時候了。
他開始收拾房子,家裏的房子已經破舊。他難得的不去默坐,選擇了到處走走。李家,張家,王家,許多戶,這一走,幾時才能回來呢?然後才打理行囊,收拾小黑——一匹驢子,全身漆黑,不知是什麼時候買的,總之已經很久了。他很喜歡他,也許從它到來的那天起,他就有了出外的準備,這麼些年來,它養的很是強壯。
他靜靜的坐著這一切,偶然的還會把笑掛在臉上,極幹淨,象露水一樣,清晨的時候,露水滾在草間。王勤是這樣形容的,他委實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然後他告訴他說,我要離開了,你說的露水是想要我哭麼?王勤笑笑,轉過了身子,他也笑笑,看著眼前這個相處了很久的孩子。再笑。終於笑容幹澀。夕陽西下,不是清晨,他的眼上卻有了淚水。王勤也有。他兀自強撐著說,記得回來。然後扭身逃走。他孤零零的站著,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
世界是什麼樣?外麵有什麼?會不會客死他鄉?這些問題他都想過,可總也找不到答案。他對世界的認識完全囿限在書內,讀萬卷書,正如行萬裏路。話雖然如此,可到了自己身上可完全不是這樣。一個封閉自己的人,總是本能的畏懼著未知的東西。因為未知有時候代表的是凋零,甚或死亡。
但他的決心已下,從而顯得無比的堅決。他是注定要走的。他從歸顏,還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有些人注定要流浪。
而他,在流浪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尋覓。那個模糊不清的女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她的。因為有一種感覺,是的,感覺,他理解了這樣的獨一無二的感覺。
老人一直默默的看著他,什麼也不說。他修理房子時,他幫著打理。他出外拜訪時,他也跟著,隻是笑,笑裏多了些哀婉,淡淡的。而他,收拾行囊的時候,他主動的拿出了他向來喜愛的東西。那冊遊記。那個一直隨身帶著的蝴蝶,玉色的。還有,一個令牌。老人對他說,這些東西,我一直不允許你帶在身上,現在帶上他們。記住,不要輕易的拿出來,貼身藏著。也許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他居然意外的點了點頭,乖巧。
老人笑了。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他展轉難眠,睡在了老人的腳下。最後終於沉睡。卻不知那個時刻老人的眼睛是如何的注視著的。他知道他終究會離去的,而十數年來的冷漠完全是故作,他又怎麼知曉自己的難處,為了一份承諾,他犧牲了多少,感情的封閉倒在其次,最不堪回首的是這些年來的裝作。
翌日清晨。十五歲的少年拿了行囊。牽了黑驢子。準備離家。有早起的人顯然意外,但也招呼著。他深情的看了看他們,腳步緩緩挪動。出了村口。果然見了王勤在等著。他握了握他的手。又笑了笑。王勤低下頭,說,走好。他點了點頭,重重的,也許是對自己的安慰,走好。
老人跟著。一言不發。眼睛稍微有些紅,是昨夜睡眠不好。他精神倒是矍鑠,卻不免露出第一次出遠門的顫顫巍巍。而王勤,顯然沒有送別的經驗,就看著。
站了許久。他終於要揮手告別了。微笑。轉身。行走。走了幾步,忽然一個回頭,對著老人大喊一聲,爺爺!保重!老人一呆,而後老淚縱橫,他終於遠去了。
身後,王勤扶了老人緩緩轉回。村裏一聲雞啼,天色大亮。
那個少年,終於踏入江湖。他的名字,叫柳樹。
這個村子實在偏僻,柳樹出去的也不算多,當下勉強憑借著過往幾年的經驗,七彎八拐的,總算摸出一條路來,日頭斜掛時分,青衣鎮模糊的影子終於在麵前顯現。
上次來青衣鎮已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柳樹與現在的柳樹,命運使然的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卻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去歲,是為了采辦一些東西,還有目標,還有歸宿,故而心底無比的坦然,甚或可以挨著老人的臂膊開上幾句玩笑,又或鬧些惡作劇,總有人收場,全不要自己動上半分腦筋。而今,柳樹知道一切要靠自己了,哪怕那麼微小的一點安全感也今生不複,路在腳下,將去何方?柳樹在步入青衣鎮的那個刹那,心裏竟有了莫名其妙的荒涼感。
青衣鎮人來人往,十裏八鄉的人都紛湧而至。雖說已錯過了最繁華的時段,但行走在街道上的人猶然不少。街道是古式的,很窄,狹長的奔向遠方,望去,隨了目光,漸成一點。
人群很是喧囂,吵鬧不已,擺攤者遍地都是,柳樹想了一下,終於了然。原來今日逢九,正是此鎮的集。在這裏,貿易不便,故在民間約定俗成的有了集的說法。就是幾個鄉鎮聯合起來,各自定下日期,在這些日期裏要舉行交易的總要往那個特定的鎮趕去才行,而青衣鎮,逢的就是三六九。
通常把那些去進行交易的人的行為稱作趕集。柳樹去的是很少的了。想來,在十數年的光陰裏他竟似大姑娘一般足幾不出戶了。柳樹思及於此,不禁有些苦笑。
正因為少出外,他對這比肩接踵的陣勢大不適應,踉踉蹌蹌的,一時間不知往何處才好,在人流裏前後搖擺,還要費力的緊緊牽扯住黑驢,好在,跟隨著大流並沒有錯。被強行擠壓行進的方向也不是來時的方向。他索性就閉上眼睛,跟著大流走了。走不多時,隱隱覺得不妥,才想起使力,奮進而出。說來奇怪,這一發力,竟好象含了莫大的勁道一般,撞擊之人俱紛紛閃開。出來了,正要得意,回頭一看,卻看到了許多飽含怒意的目光。柳樹一驚,連忙拉了毛驢溜之大吉。
跑了一陣,力氣終於消耗欲盡,他這才想起似乎要該吃飯了。才勉強的向一個小攤子的邁進,走了近去,又想,我這一陣大力使出,總該吃些好的補償一番,就尋覓了一家大酒樓。
方圓百裏,正是這一家酒樓真大,價格也是很貴。柳樹不諳世事,鬥膽著進去了。店小二見他年少,穿的又樸素,心下早已經瞧不起幾分,懶洋洋的過來,問到,這小孩,要些什麼吃?
柳樹心性自高,怎容得他如此輕視。憤聲道,有什麼好的全拿上來。店小二嘿嘿冷笑,說道,吃飯可是要花錢的,這小哥銀子帶的可足麼?
柳樹笑道,自然是帶著的,你莫要在羅嗦,快些上菜,我早已經餓了。那小二才漫不經心的退下。一會,菜上來了,簡潔的很,一盤白菜,一碟花生,還有一碗炒肉絲。這些在店裏是最差的菜了。原來小二存了個心眼,怕他沒錢,才端了這些菜上來。柳樹哪知,自以為被人尊重,一時意氣風發,拿了筷子,大吃起來,許是真的餓了,又或者這花記酒樓卻有獨到之處,菜十分的可口,柳樹吃的十分香甜。
完了覺得還不解意,又想再叫點菜,店小二不依了,開酒樓的最怕遇到吃白食的,大人倒還好辦,小孩可就難說的清了,是打不得,弄不得,最後還要和氣收場,因此不給他吃倒實在是個辦法。寧願少賺一些,也不能冒上風險多賠一點。店小二當下說道,要吃可以,先把銀子付上。
柳樹心想,你卻還是瞧不起人,付便付。老人在他離村之時確實給了他好大一筆銀子。他貼身藏著的。用手去摸,卻摸了個空。臉色不由得變了。銀子想是剛才在混亂的行走中被人順手牽了。
那小二見他臉色,頓時明了,心裏為自己的明智三呼萬歲,又拿言語去擠兌他,這位小哥,剛才說的可是好聽,銀子要快些拿出來才好,山珍海味都等著上桌呢。
柳樹頓時滿麵通紅,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店小二愈發得意,平日被有錢的客人壓迫慣了的,心中惡氣早已經難平,這時遇到一被欺壓的主,怎麼不竭盡全力,耀武揚威。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可憐眾生,俱是有權勢者肆無忌憚,而小人物低聲下氣。一朝小人物有了機會,得以揚威,十年媳婦成了婆,卻更是囂張跋扈。
眼見那店小二越說越快,唾沫與手指共舞,那手指,舞動生風,越來越迫近柳樹的臉。簡直是指著臉大罵了。柳樹卻還是無可奈何。算是忠厚老實,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委曲求全。
見那小二氣勢稍斂,他才敢說話,說道,我銀子,確實是失落的,實在不是在下有心揩油,這,還請你原諒則個。話說的好聽,怎比得銀子好看,那店小二兀自喋喋不休。
柳樹終於發下狠心道,我把那黑驢寄押在這裏,過幾日還你們錢可好?那小二說道,哪有這樣的事,我們要這一頭破驢也沒什麼用處。柳樹想了想,又道,我就耽擱在此,為你洗刷幾天碗筷,償還了這飯錢可好?那小二冷笑,你以為做幾天活計就能還債了麼?你以外白飯就這麼好吃的麼?看來這小二竟是硬足心腸要他立刻付錢了。
柳樹微怒,說道,那你又待如何?
那小二倒啞口無聲了,隻是在下意識裏存在著一種發泄的想法,所以才寸步不讓,現在讓他如何了局,這事情倒也真不好說。一時間竟怔怔站立。
這時,上麵走下一個人來,說道,既然他這樣說了,就留他幹幾個活吧。沒工錢,管吃住。竟是女聲,柳樹抬頭去看那影子,不由得心下一動。
抬頭看去,隻見背影,如此的熟悉,宛若幻境,想起了那個曾無數次在內心激起漣漪的陌生的身影,此刻,竟到眼前了麼?白衣長發,飄然而去,隻餘幽香。柳樹少年的心怦然而動,忙追了出去。店小二以為他要趁機逃走,也大喊著跟了上來。
柳樹在門口卻停了上來。那小二收不住腳,一下要撞到他的身上。柳樹稍微閃了閃,依舊看著那個漸去漸遠的身影,果真是她嗎?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牽動心腸。
那小二收腳不及,倒在地上,怒聲道,看什麼看,還不扶我一把。柳樹本待不理他,又想,自己以後要住在這,依仗之處頗多,不能過分了,這才彎下腰拉了他一把。店小二這才心滿意足的站起。
柳樹看著他的窘狀,一時間忘了那個影子,關切問道,不要緊吧?店小二哼了一聲,說,命大,還能喘氣。柳樹又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店小二看了他一眼,滿是詫異,想眼前這人可真是人小鬼大,說話一套一套的。卻不知柳樹閱曆不多,讀書不少。那書中人的言辭他是早已經學上幾分了。
店小二納罕歸納罕,還是不情願的說出了姓名,吳明。柳樹索性學了書中人,抱拳道,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店小二此時怒氣發泄的差不多了,倒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良久,才反應過來,說道,應該的。一會,又問他道,小兄弟,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出來了。柳樹倒被問住了,究竟出來為何,倒真沒個準確的說法,心底的念頭是這樣的,為了找尋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那如果剛才的女子便真是自己要找尋的人,這一場江湖行走是不是就要終結了呢。想來想去,沒什麼好說法,隻好苦笑。
吳明以為他是有什麼話不好明說,就不再問了。又問了些話,無非是些你幹過什麼,會幹什麼之類的。這一問之下,吳明倒目瞪口呆,沒想到,這個一身鄉下打扮的少年竟什麼也幹不了。
柳樹小時就與他人不同的,那老人雖然冷漠,卻從沒讓他吃上半點苦頭,他所做的事也隻是一人默默冥想罷了。在他冥想的時候,同村的少年大多是在揮汗如雨的幹活呢。
這一番打探,把吳明難住了,吳明不僅僅是店小二,還擔負了酒樓總管一職,這差事自然是要他吩咐下去的。雖然誠心想壓榨,但這少年,什麼也不會,勉力的讓他做那些重活,倒隻能打破原來的格局,不定耽誤了生意。思忖之下,吳明隻得讓他掃後院去了。打掃後院的王媽正好回去奔喪。柳樹年紀又小,大概不必避什麼嫌疑。而且他幹的時間不長,定然沒什麼耽誤。這一番分配,倒也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