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曉曉前一天下午那篤定的猜測害得一夜都在她那詭異的壞笑中噩夢飄飄,所以這個班上得,天昏地暗,丟了的魂兒也不知道溜到哪兒發浪去了。跟我一起搭班的中性姑娘,偷跑到廁所抽煙,半個多小時也不見出來。我一個人從球館這頭飛到那頭,又從左邊飆到右邊,一會兒這邊的非主流嚷嚷著擺球,一會兒那邊的土豪要冰水。球館隔壁老板新開的咖啡吧裏,客人呼叫點單如同兩岸猿聲,聽得我直想扛一架鋼炮亂轟。
忙得暈頭轉向,我憋不住大吼了一聲,啊……為什麼這麼大個球館,就我一個服務生,都特麼死到哪兒去了。我清晰地感覺到了我欲哭無淚的顫抖,驚得這菜市場樣雜亂的球館瞬間死寂,因為用力過猛,耳朵直嗡嗡鳴響,不出一秒,破天荒的和諧人間又瞬間變成了菜市場。
中性姑娘嗖地從球台底下鑽了出來。
我嚇得眼珠子都快掉進自己的嘴裏。你特麼是地鼠嗎,不剛還在廁所麼,而且你躲在球台底下幹什麼。我借著火氣,胡亂罵了她一陣。
她將藏在背後的中華煙頭扔在千瘡百孔的地毯上踩滅,仰著脖子說,老子一根煙還沒抽完呢。
在球台底下抽煙麼。看看她那屎黃色的頭發,兩側還給剃得一毛不拔,我也便不想再說什麼。天呐,躲球台底下抽煙,特麼誠心想一把火灰飛了這球館嘛就。
她是我師傅,已經27歲。剛進球管做服務生,我都不認識斯諾克是個啥,都是她一顆球一顆球地教我。她是球館裏資曆最深的女服務生,笑容甜得快將我化成一灘水。球館裏就她樂意這麼有耐心地教我,可惜最後因為我個子太矮小,擺個斯諾克都快爬到台上去了,實在有損形象,因此她給我走了個後門,將我分到了外場擺黑8。
可她至今仍沒有自己的家。記得她教我練球時說,她有個兒子,已經四歲了,可她永遠也沒辦法留他在身邊。我看了她手機上前夫發來的照片,兒子長得很像她,眼睛圓潤得像一池流下到凡間的月,穿著很潮的夾克和哈倫褲,卻看不出半點失去生母陪伴的沮喪。
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會有一個親生媽媽。
為什麼,記得我當時心痛著問她。
一個漂亮的跳杆,她將1號球打落袋中。因為,兒子還不到一歲,我就跟前夫離婚了。
可他沒有權利不要你見兒子,我義憤填膺地把球杆往地上一摜。
除了權利和財力可以解決的事情,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是錢勢無法企及的。人是很複雜的,人性幾乎漏洞百出。她把自己深入骨髓的恨意表達得如此平淡。
比如說,我自以為成熟地追問。
比如背叛,比如虛假,利用。她仍平淡地說。
所以你是屬於……
我張狂的好奇心步步為營地想要替她打抱不平。
我是屬於心甘情願被利用。說這話時,她竟然在笑。我沒什麼文化,初中畢業就一個人跑到沿海闖蕩,遇到他時我才18歲,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是做工廠的老板,帶我見了家人,我以為我富裕幸運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書上不是說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愛你就會帶你去見他的家人麼。我以為我愛他,我以為他也愛我。可是,我見了他的家人,生了他的孩子,他卻養了別的女人。他媽趕我走,怪罪我是背叛的禍首。我猜這隻是借口罷了。
難道你不覺得他隻是想借腹生子麼。但這話爛在了我肚子裏,我難得沒有口無遮攔,我想,我不能給她麻木的心再灌一杯燒酒。我看了她那時青春水靈的照片,很老的手機上留存下來的,跟她的兒子一樣圓圓的混血似的雙眼,長的頭發,笑容很甜。
我突然間止不住眼淚,很想替她揪出前夫,然後把他的臉當成煙灰缸,放球館裏任由那些酒囊飯袋往死裏戳。我轉念一想說,可是他現在還會跟你聯係,是不是……
她截住了我的話,是不是對我還餘情未了麼,哼,她不屑一顧地搖著頭,我隻是想看到兒子每一刻的成長,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你是個有魅力的女人。
事實上,我並不缺男人,想娶我的也大有人在,隻是,我不願意再把心給任何男人。
我不再追問,因為末尾的那句徹底刺中了我心的深處,我也是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的,15歲之後,我一直對自己說。
旁邊打球的客人朝我的腳邊吐出一口像隻水母似的痰。
我定格在中性姑娘臉上的回憶還未消失殆盡,便被人使勁一推,退出去好幾步,幸而沒有摔倒。
是誰,強烈的一片光亮,將我扶起來。
抬頭的一刻,我真希望我是失明了或者失憶了。
李義中,怎麼會是他,哦,今天周日,他的消遣時光,不應該出現的人是我好麼。
我本能地轉身要逃,又一想,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在這兒打工,遲早都會遇到他,何不大方一點。哎呀,你來打球了啊,還是斯諾克嗎,想喝點什麼。我擺出那副嫻熟的女婢相。
他的手仍抓著我的胳膊,滿眼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