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寫美人閑飲茶的,還有唐代孫淑一首《對茶》:
小閣烹香茗, 疏簾下玉溝。燈光翻出鼎, 釵影倒沉甌。
婢捧消春困, 親嚐散暮愁。吟詩因坐久, 月轉晚妝樓。
茶不僅僅是飲品,還能消困提神,所以午睡後喝一杯清茶,確實能清神醒目,同樣是美人閑來品茶,崔玨寫的是情,孫淑筆下,則完全是閑茶一盞了。
女子居住的所在,小而精致,所以也叫小閣,疏淡的簾櫳垂下來,燈光氤氳微弱,是晚上了,女子暫卸釵環,清洗妝容。但是又沒到睡覺的時間,夜太長了,睡得太早,也就等於起得太早,為了消解春困而煮茶,清泉流水,文火煎茶,女子的釵影和寂寞,倒影在茶水中,有丫鬟伺候著,有香茶在手,依然是無聊。眼看著暮色四合,月影蹁躚。說是消散暮愁,其實這一切,都無法消除孤獨的滋味。
同樣是消困飲茶,崔玨筆下的女子,和孫淑筆下的女子,天差地別,不關茶的事,不過是被愛與孤影的區別。
三
張潮說過: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茶也是一種癖。
古人說,人無癖不交,就是說,人無完人,有一點小矯情,有一些小缺點,其實也是一種可愛。
茶,閑茶,便是古人高雅的矯情。不能隨便喝,要品,也不能隨便品,還製定出了許多規矩,用來束縛,順便成全某種儀式感。
日本千利休有一首關於喝茶秘訣的詩:
夏日求其涼,冬日求其暖。茶要合於口,炭要利於燃。
一杯閑茶有多少要求?夏日要求其涼爽,清朗。冬天呢,自然要在暖意融融的氛圍下。茶要是自己喜歡的,連燒茶的炭都有要求,要特別優質,容易燃燒的那種。
千利休的要求,不僅要閑,還挺繁瑣。
《長物誌》也寫: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暝,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拓帖,揮塵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辟睡魔;坐雨閉窗,飯餘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宴醒客,夜雨逢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
無事,無心,無作為,一杯閑茶,讓飲者達到無一物之境界。
林語堂有一篇文章寫道:煙、酒、茶的適當享受,隻能在空閑、友誼和樂於招待之中發展出來。因為隻有富於交友心、擇友極慎、天然喜愛閑適生活的人士,方有圓滿享受煙、酒、茶的機會。如將樂於招待心除去,這三種東西便變成毫無意義。享受這三件東西,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須有適當的同伴。中國的生活藝術家最注意此點,例如:看花須和某種人為伴;賞景須有某種女子為伴;聽雨最好在夏日山中寺院內躺在竹榻上。總括起來說,賞玩一樣東西時,最緊要的是心境。我們對每一種物事,各有一種不同的心境。不適當的同伴,常會敗壞心境。所以生活藝術家的出發點就是:他如果想要享受人生,則第一個必要條件即是和性情相投的人交朋友,須盡力維持這友誼,如妻子要維持其丈夫的愛情一般,或如一個下棋名手寧願跑一千裏的長途去會見一個棋友一般。
閑情逸趣最宜入詩,白居易的《兩碗茶》寫得好:
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碗茶;舉頭看日影,已複西南斜;
樂人惜日促,憂人厭年賒;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
白居易最親切了,寫詩也像他的名字,平白如水,易讀易懂。吃完飯,睡了一覺,起來先喝兩碗茶。神清氣爽,睡意全消。然後出來看看天色,才發現已經午後了,又虛度了光陰啊。管他呢,簡單的人,就想簡單的快樂,隻有庸人才自擾呢!於是,無憂無慮,長短反正一天,冷熱不過兩碗茶。
浮生聽月落,閑茶融暮色。好氣度,好閑逸,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