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相關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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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電視台《麵對麵》節目
2005年3月8日,星期六,晚10時
主持人:王誌
嘉賓:馬燕、白菊花(馬燕的母親)
2002年10月,一本中國15歲女孩馬燕的日記在法國成為暢銷書。日記的主人叫馬燕,生活在寧夏南部西海固地區一個名叫張家樹的小山村。馬燕是寧夏西海固張家樹村的第一個女中學生,曾經兩次麵臨輟學。
王 誌:你好。
白菊花:你好。你好。
王 誌:大姐你好。
白菊花:你好。
王 誌:打攪。
白菊花:我是馬燕她媽媽。
王 誌:馬燕你好。我看她這件衣服是照片上穿的那件衣服嘛。
白菊花:這是到北京去買下的。
王 誌:到北京去買的。北京好嗎?
馬 燕:好,怎麼不好。
王 誌:有什麼好?
馬 燕:有高樓啊!反正多著呢!
王 誌:我看你特別喜歡這件衣服。
馬 燕:嗯。
在張家樹村,馬燕是第一個上中學的女孩,也是唯一一個去過北京的孩子。日記的出版,改變了她的生活。但那之前,她有過兩次輟學的經曆。
王 誌:馬燕,第一次輟學是什麼時候?
馬 燕:是三年級的時候。
王 誌:為什麼?
馬 燕:
因為我家裏很窮,要供我們姐弟三個上學。在三年級第一個學期,媽媽就叫我喂小羊羔,等喂得大大的,就去賣。然後我就回家了。就這樣離開了學校。
王 誌:大姐當初為什麼決定要讓馬燕輟學?
白菊花:
因為家裏沒錢,沒錢,家裏。我們五口人隻有她爸爸一個人的土地。靠天吃飯嘛。天不下雨,地就沒有收成。就有收成,也收不了多少糧食。就這樣,實在困難,沒辦法。然後她就輟學了。
王 誌:你給我算算賬吧。為什麼會負擔不起三個孩子上學?
白菊花:
你想一家子五口人要吃對嗎?要吃還要穿,還要家裏的費用。就一個人出去打工能掙多少錢?我說過,她爸爸出門打工掙一塊一毛錢,四十天掙了一塊一毛錢,讓人給騙了,幾乎回不來了。那麼咋辦呢?幹脆叫她輟學吧!
王 誌:那三年以前,馬燕成績好嗎?
白菊花:馬燕成績好。
王 誌:
那好不容易都上到三年級了,而且孩子也願意讀書,成績也很不錯,怎麼要讓她輟學?
白菊花:那時候家裏好苦的。實在沒辦法過下去了。
王 誌:那你跟馬燕本人商量了嗎?
白菊花:
商量了。我跟她說,老師已經不要了,一張桌子不行,怎麼辦呢?還是緊著弟弟上學吧!你在家裏給兩個弟弟做點飯。
馬 燕:她騙我說當時學校裏已經沒有書了。
王 誌:你媽媽騙你說學校裏已經沒有書了?
馬 燕:對。
王 誌:怎麼說的呢?
馬 燕:
她就說學校已經沒有書了。你先喂羊羔,你喂大大的,然後把它賣了,你再去學校,到那時候就有書了。
王 誌:那你當時心裏怎麼想的?
馬 燕:
我心裏想,媽媽說的肯定是真的。但沒想過是騙我的。但是弟弟可以上學,她說我能砍草,能砍得多,就能把羊喂大。但弟弟他不砍草。
王 誌:弟弟不會幹活。
馬 燕:
會幹活,他偷懶,一到山裏就趴那兒睡覺。打一堆草,就趴在那裏睡一覺。起來就往回走。她就是看我能砍草,就把我弄回家了。我覺得是這樣的。但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王 誌:是不是真的?大姐?當時是怎麼個想法?
白菊花:
當時沒辦法嘛。有辦法,三個孩子我能隻讓她一個女兒回來?我還是沒辦法。
王 誌:
但是三個孩子要選擇的時候,是選擇兒子上學還是女兒上學?
白菊花:我選擇男孩上學。
王 誌:為什麼?
白菊花:
我們這個地方女孩從來就沒上過學。說女孩上學幹什麼?將來大學上完以後找對象還是人家的人,就讓兒子上學,不讓女兒上學。
馬燕生活在寧夏南部的西海固地區。這裏下轄著七個國家級貧困縣,1972年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認定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在這樣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好地遇上好年景,畝產可以達到兩百斤。如果年景不好,連吃飯都要靠國家救濟。由於環境閉塞,這裏的人依然保留著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大部分女孩上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要輟學回家。盡管馬燕成績優秀,但她還是在三年級的時候,按照母親的安排,回家喂羊,給兩個弟弟做飯。
王 誌:
那你當時是怎麼給她劃算的?女兒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書也沒有念。
白菊花:
當初還沒想那麼多,看到孩子晚上睡覺,我特別難受。那時候,沒想到她以後幹什麼,我就想她以後能幹什麼。這麼小能幹什麼。就實在沒辦法。
王 誌:輟學輟了多長時間?在家待了多長時間?
白菊花:待了一段時間。
馬 燕:我記著二十幾天。二十一天。
王 誌:二十幾天?
馬 燕:二十一天。
王 誌:你記得那麼清楚?
馬 燕:對。
王 誌: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呢?
馬 燕:
因為在家期盼上學。我一天把草砍了,就蹲在那小羊羔前麵,盼著它快長啊,長得大大的。看我能上學嗎?就盼著這一天。
王 誌:那二十一天,小羊羔能長大嗎?
馬 燕:沒有長大。它就肥了點。他們就把它賣掉了。
王 誌:就賣掉了?
馬 燕:嗯。
王 誌:那小羊羔到底賣了多少錢?
白菊花:那小羊羔,賺了13塊還是十幾塊錢。
王 誌:到你手裏才13塊錢。
白菊花:到我手裏13塊錢。
王 誌:那13塊錢夠給馬燕交學費嗎?
白菊花:不夠。我還借了錢。
王 誌:那當初為什麼不借呢?而讓她輟學呢?
白菊花:
當時我想,讓她混混吧,混混她上學的念頭可能就消失了。可是她一天一天問我,每次她給羊羔拔草的時候,那些同學們往學校走的時候,我看她淚眼汪汪的,在門道看呀看。最後沒辦法,我跟她爸說,還是借錢吧。借錢讓孩子上學吧!
王 誌:馬燕,你那個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馬 燕:
我隻想著喂羊羔,把它趕緊喂大了,去上學。其他什麼我都沒想過。就是這樣的。
王 誌:為什麼那麼想上學呢?
馬 燕:
在我輟學的那段時間,最多的就是和他們一起砍草,一天到晚就隻有砍草。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砍草,用鏟子砍了我的手指,劃破了流血,感覺疼得厲害,就想哭。但是在學校裏就能坐在那兒寫字,就不用再背砍草刀,比較舒服。寫字比砍草舒服。就是這樣的。
王 誌:
但是你媽媽剛才也說了,你周圍很多女孩子都是上到三年級就不上了。你為什麼還要堅持上呢?
馬 燕:
我覺得她們的生活比較苦,我就想上學。到以後看是否能夠改變我們的生活和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想的。
王 誌:但是大家都是這麼過的。馬燕有什麼不同呢?
馬 燕:
不是我不同。她們抓發菜,我覺得太苦了。冬天去,每次回來臉上還有傷疤,腳都凍腫了,手也凍腫了。我感覺到這樣活著實在太累,太痛苦。我覺得有知識比下苦好。我當時就這麼想的。
輟學21天的馬燕回到學校後仍然是那年的全班第一名。到了馬燕上五年級的時候,中國西北地區連續四年的幹旱,讓她再一次麵臨輟學。
白菊花:上五年級的時候,連續幹旱四年,地裏一分收成都沒有。
王 誌:這個時候,你跟孩子怎麼說呀?
白菊花:
我說,馬燕,媽媽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她蹦蹦跳跳說:“媽媽,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說:“你先吃飯吧!飯吃飽了,媽媽再跟你說。”
王 誌:為什麼要吃完飯才跟她說?
白菊花:
我想,她吃飯的時候,我跟她說了,她會哭的。她特別難受,我也特別難受。吃完飯以後,平靜下來,我再慢慢地說。“你說吧,媽媽,沒事。你憋在心裏不好受。”我說:“你們三個孩子,家裏這麼困難,沒法上學了。你五年級學生了,你回來吧。”她就頭抬起來問:“媽媽?”我說:“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那我兩個弟弟上學嗎?”那時候,她把我問住了。我看了看她,我說你兩個弟弟當然上學。“為什麼兩個弟弟上學,不讓我上學?”
王 誌:你怎麼回答她?
白菊花:
我說因為你在家裏,你大一點。她說媽媽不行,我還要上學。我說你上學拿什麼供養你?她說媽媽你知道嗎,現在是科學種田,當個老農也得要有知識。沒有知識,種下的莊稼沒收成,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的。她看看我說,媽媽你今天咋能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我是永遠不明白。為什麼讓男孩上學,不讓女孩上學呢?我說孩子,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你長大以後,結了婚以後,你有了孩子,你就能體諒媽媽的心情了。為啥不讓你上學。
王 誌:這個時候你對她的婚姻有考慮嗎?
白菊花:
那時候,有考慮,怎麼沒考慮。有人聽說馬燕輟學,就有人來給馬燕提親。
王 誌:但她還很小啊。
白菊花:
是很小。我們這個地方文化落後嘛,不管很小不很小,都有人提親。那時候就這樣。
王 誌:你這一次就是不打算再讓馬燕念書了?
白菊花:不再念書了。徹底輟學。
王 誌:馬燕當時想到這個結局了嗎?
馬 燕:
我想過。以前聽村裏人說,女孩子出嫁當大人,這以前都很清楚。但她給我說這些,我還以為她要給我獎勵呢。因為在過“六一”的時候,學區專幹發獎了,我還以為她給我獎勵呢。大概聽她就給我說了這些,我很難過,不敢想象。
王 誌:你媽媽給你說這些以後,你接受了嗎?
馬 燕:沒有,總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白菊花:她哭著給我寫了一封信。
王 誌:寫了一封信?你識字嗎?
白菊花:我不識字。
馬 燕:是我小弟弟讀給她聽的。
王 誌:什麼時候給你寫的信?
白菊花:
就那一次,我還不知道她寫了信。然後她小弟弟說,媽媽,這是我姐姐給你寫的信。然後讀給我聽。
王 誌:馬燕給我們說說,為什麼要用寫信這種方式呢?
馬 燕:
總覺得這樣比較誠懇一點。看她是否能從這封信中理解我的心情。
王 誌:她是你的媽媽。
馬 燕:
對。但是她平時,你們看看她,平時臉一扯,對我一點微笑也沒有。在我的心目中,她平時好像都沒有笑過。
王 誌:都寫了些什麼?還記得嗎?
馬 燕:
敬愛的媽媽,您好。聽到你對我說的一切,使我百思不能理解。但你說,做母親,是為難的。等你長大做了母親,你就能理解媽媽的心思。這我都很明白。但是弟弟們為什麼就能上學,而我就不能上學呢?請解釋。就這樣。
王 誌:你當時心裏有把握嗎?你覺得母親會改變主意嗎?
馬 燕:我覺得不敢肯定。
王 誌:怎麼想的,當時?
馬 燕:
看媽媽的表情,臉拉得長,就不可能了。但是那天晚上起來的時候,看到她偷偷地在流淚,我覺得就有一點希望。
王 誌:媽媽為什麼哭呢?
白菊花:
我想,馬燕再不能夠像我這樣生活了。這樣的生活太苦了。在外麵打工,鬥大的字都不認識,男女廁所都分不清楚,活在世上就像明眼瞎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隻能在田裏幹活,出去抓發菜,在家照顧孩子和丈夫這一類。再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那時候我特別難受,一邊女兒要讀書,一邊家庭特別困難。沒辦法。
馬燕的那封信激發了母親內心的矛盾。在那之後,她又把自己五年級時寫的幾本日記交給了媽媽。
王 誌:那後來怎麼想到把日記給媽媽?
馬 燕:
我覺得她能看到我記了那麼多日記,看是否能打動她的心,是否能讓我重新回到校園裏。
王 誌:你想對媽媽說什麼?
馬 燕:我想上學。
王 誌:就這句話?
馬 燕:想要上學。就這句話。
王 誌:為什麼要上學?
馬 燕:
我覺得上學好。比在家裏蹲著好。別的不說,聽到我的父母他們吵架,感覺到非常地煩惱。
王 誌:
但是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你已經讀到五年級了,別的女孩子可能讀到三年級就不讀了。家裏又這種經濟狀況,你為什麼一定要讀?
馬 燕:
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我們那時候讀的書更多了,學到的東西也更多了,看到的也多了,總覺得再不要過以前的那種生活。
王 誌:過老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呢?
馬 燕:
他們一天就知道下苦,去外麵打工有時候還被人騙了。就是不被人騙,他們還是掙不上錢。這都是看到的。雖然沒有親身體驗過,但是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受到。
王 誌:你為什麼一定要改變?
馬 燕:
我覺得最大的一個啟發還是從我母親身上學到的。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婦女,從媽媽這樣的婦女身上我感覺到,我們需要知識,那是有用的。
王 誌:你覺得憑你個人的能力能改變嗎?
馬 燕:
憑我個人的能力,那要邊走邊看,還要看我的父母,是否讓我學習。不讓我上學,那就輟學。回來還是跟他們一樣,我覺得。
王 誌:那大姐,當時理解女兒為什麼要把日記給你?
白菊花:
她有三本日記在箱子裏,然後她走的時候,把三本日記撇在窗台上。媽媽,你看我日記。我說你撇在窗台上幹嗎?我又不識字。你看去吧!你叫我弟弟給你讀。我說我不讀。我不讀你的日記,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