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終於長到和你談人生的年紀
老吾老
多年前的某個春節,我同父親一起回家。
我的行李太多了,要趕到車站而不耽擱時間,隻有打的士。而所有的士都是滿的。我著急地到處張望攔車。
這個城市每每年夜之前就下雪,下雪是極其冷的時候。這樣寒冷的天氣,我看見我的父親的額頭冒出騰騰的熱氣,嘴裏還嗬著雪白的熱氣。因為大部分行李,都在他身上。車站人多手雜,父親把東西基本上都背到了自己身上。
一輛坐了人的士停到父親麵前。我跑過去,奇怪地問:“不是有人嗎?”
裏麵坐的是一個女人,二十七八的樣子,服飾樸素而整潔。她說:“上車吧,我帶你們一路。”
“你們也是江城人吧!趕最後一趟車回家吧!”
“你怎麼知道的?”
“在這個路口等的士,大半是直接到那個長途車站的。隻有那站是開往江城的。”
我和父親相視一笑,出門遇見老鄉了,而且是個好心的人。
到了車站,三個人一起動作,行李迅速丟進車後麵的載物廂。
在人群擁擠而狹小的車廂裏,兩個原本容納兩人的位置,明顯變成了小牢籠。動也動不得,出口氣都艱難。我的父親年紀分明大了,比我還艱難地喘氣。
但我也無可奈何,我有心不要勞累他,但我們會合之後,他就全部攬到了他的身上,並且緊緊地抓住。那是太習慣也太熟悉的動作。我隻好負責買車票,找位置,買路上食物。幸好,遇到了一個肯幫我的大姐。
車駛出車站,裏麵的乘客都安定下來。攀談之中,才知道真算是半個老鄉。她住在我們隔壁的一個小城市。
我這個時候才來得及道謝。
她嗬嗬笑:“我哪是在幫你啊,我是在幫你的父親呢!我看他年紀大了,提著背著那麼多東西。看上去快被壓彎了似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這不都一樣嘛!”
“是一樣的,但也有點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我看著她,忍不住想要問為什麼不一樣,但車廂劇烈的搖擺當中,人挪動著,漸漸又分散開了。她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乘客都紛紛合眼休息了。我沒能問她。
沿途報站,陸續下了不少人。她坐了過來。我的父親在一邊不停地說謝謝:“不趕時間的話,要不就上我家坐坐。”
她笑著推辭:“不了,不了,也沒幫什麼啊,順手的事。我也趕著回家去,就不去坐了。”
回過頭,她似乎洞悉我有疑問。幫我整了整行李,然後輕輕說:“是有一點點的不一樣。我們都是有父親的人。記住你的父親,你會敬愛你的父親。但記住你是有父親的人,你會敬愛所有的父親。這話啊,是我家裏的老頭子從小講到大的。”
我細細想想,忍不住說道:“這話說得真好。你的父親肯定很有學問。”在我以為,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的老人,真的很叫人感動和尊敬。
她笑道:“他啊,做過我們那裏一所中學的教師,一做就是十幾年,後來做了十幾年報社記者,現在退休了。也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老頭子,哪裏有什麼特別。不過,我的爺爺,也就是父親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老頭子常常念叨著祖父,歎息他都沒來得及孝敬祖父。”
我沉默了。
她歎息:“我們家老頭子,看見比他還老的老頭,就特別熱情尊敬。”
我想我明白其中的意思了。這是一種因懷念親人而生的美好,在無形地散開。一個老人對自己久遠離去的父親,藏著很深、很深的懷念。這懷念蔓延開來,一直漫過他的女兒的內心,漫出來,又蔓延到陌生的我這裏,蔓延到我的父親那兒。
最後我們先下了,她的目的地在下一個城市。她再次跳下車來,和我一起搬下行李。我嘴巴裏嗬吐著白氣說:“真的,到我家裏坐上一坐。”
“不了,車啊人啊都等著呢!嗬嗬,我知道車很多的,不過我也想早點回家。過個開心的節呀!”她甩了甩被冷風吹得有些寒涼,沾上一些雪片的頭發,嗬吐著白氣,邊笑邊說再見。
其他本地乘客都下完,司機開始催促,她蹬蹬蹬上了車。我大聲喊道:“你也節日開心,全家快樂啊。”
隔著車窗,我分明看見她在對我招手,然後又向我的父親示意招手。她也是趕回家,趕著急切的心情,去看她的父親吧!那位父親,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麵,但我的心底,卻有股對他的暖熱的敬愛。
我想這就是生活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吧。
大家都過來,讓我親一下
那是1996年的8月,在美國芝加哥的布魯克菲爾德動物園,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名三歲的小男孩,在遊玩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大猩猩的籠子中。
當時這個男孩已經失去了知覺。在一群動物中間,他的處境十分危險。
一旁的遊客們紛紛發出驚恐的叫聲。這時,一頭名叫賓提爪娃的雌大猩猩,做出了一個讓大家吃驚的舉動。它迅速地衝過去,抱起這位小男孩,並且趕走了另一頭逼近小男孩的大猩猩。
周圍的人看在眼裏,仍然提心吊膽。因為誰也不知道小男孩是不是真的脫離了危險,搞不好就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但是事情的發展使大家放下心來。
大猩猩賓提爪娃非常溫柔地,將小男孩放在籠門的後麵。這個小男孩因此得到了救援,在那裏被救出去,進行治療之後,很快就康複了。
最為巧合的是,有一名遊客用攝影機拍下了整個過程。這一幕成為了經典的一幕。這讓更加多的人能夠看見故事的現場。
這個小故事,是從國外的一個博士的日誌看見的,他是做生物研究的。在他看來,母性的延續性,那是來自生命本能。
但是愛和本能,還是不一樣的。動物的本能是上一代竭盡全力照顧下一代,人類則進化出親情的反哺。
我的一個朋友,他是一家之主。每一次回家,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不要煩我了,我已經工作很累。今天也一樣。於是妻子安靜地做飯去了。幾個孩子看見他回來的時候,一個一個輪流叫過一聲爸爸,然後紛紛跑開,自顧自地玩耍去了。
他勞苦了每一天。他想,自己是一個非常有責任的父親。他板著臉坐在小椅子上,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已經忘卻該如何說一個笑話,他也不會去扮鬼臉。孩子們在一邊自己玩得很開心,沒有去理睬他。妻子做好飯菜會叫他的。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這樣一個幸福的畫麵,還有什麼不滿足?他應該是非常非常滿足了。
可是,一種很空乏很寂寞的感覺,升了起來,在他的胸口回蕩。在他回到自己的家以後,卻發現,他用所有的一切,所撐起的一個充滿甜美歡笑的家,與他居然如此保持著距離。不,這種距離不是刻意製造的,沒有親人喜歡距離。但,確實存在。
我也相信,成年以後,那些小小的孩子懂事了,會理解他們的父親,理解他的辛勞與付出。
隻是現在這一刻,孩子們在母親那裏嬉鬧著,在溫暖的懷抱裏笑著。米飯端了上來,雪白的鯽魚湯飄著鮮美的氣味,小炒菜散發著誘人的光澤。那是一種甜而溫暖的氛圍,他就站在其中,卻格格不入。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默默吃完飯,回到臥室的時候,眼角有潮濕的痕跡。是誰的錯,應該怪誰?
他什麼都沒有去追究。隻是,隻是在下一次回家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改變。門打開的時候,他張開懷抱,微笑著,對所有人說:爸爸回來了。大家都過來,讓我親一下。
孩子親了他,他反過來再親孩子。
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有一天,他回家才放下包,孩子就跑過來主動親了他。愛需要教習,然後在兩代人之間,生機勃勃,來回流淌,變成活的流動之河。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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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黎,媽媽患了阿茨海默病,也就是俗話說的老年癡呆。症狀是漸進式的,一點一滴遺失記憶,分不清事物和親人。
黎去照看媽媽,看見媽媽衝護士在發脾氣,指責護士為什麼要把壞了的水果給她吃。其實,護士根本就沒有這麼做,覺得很委屈。護士找她解釋,順便又抱怨。
黎安慰媽媽,說水果是好的,你記錯了。回頭再安慰護士,沒事,沒事,反正回頭她也忘了,麻煩你幫我好好照顧。
真的,沒多久,黎的媽媽就不記得子虛烏有的壞水果,以及自己罵過護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