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奧楚斯從鍾樓上匆匆趕下來幫保羅穿祭袍,他站在打開的衣櫃旁邊等著。他神色青白、嚴肅,幾乎帶些悲涼,似乎前一晚上為他決定了的職業前途已對他產生了影響。然而這份嚴肅是短暫的,不一會兒,他那經鍾樓上清風拂過的稚氣臉孔上就綻出了笑容,眼皮端莊地垂在滿布歡欣的眼睛上,他咬緊了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他少年的心夢,禁不住自己對這天早上一切的輝煌、啟發與鼓舞的反感。然而,他在整理神父祭袍腰間的緞帶時朝保羅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卻蒙上了一層憂慮,因為他發覺緞帶下麵的手在顫抖,而那張令人敬愛的臉上是蒼白而焦躁的。

“您不舒服嗎?”

保羅的確覺得很不舒服,盡管他否定地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滿嘴都是血,然而在他的痛苦中卻有一小芽希望在蠕動著。

“我會倒下去死掉,我的心會碎掉。這樣,至少,一切都可以終結了。”

他又回到了教堂去聽婦人們的懺悔,他看見他母親在本堂後頭靠門口那邊。她滿臉嚴峻,紋絲不動地跪在那裏,看緊了每一個進入教堂的人,該說是看緊了整個的教堂,顯然,就是整個教堂塌在她頭頂上,她也要支撐住的。

但是他卻已經沒有剩餘的勇氣了,隻留下了心中那一小芽希望,死亡的希望,仍在增長、茁壯,直到他的呼吸窒息,停止。

他鑽進了小懺悔室之後,感到鎮定多了,好像在墳墓裏,至少沒有人看見,他可以麵對他的恐懼。柵門後麵婦人們低聲的細語夾雜著輕輕的歎息與溫馨的呼氣,像山脊上長草中颯規走動的蜥蜴。艾葛娜絲也安全地藏在那隱秘的所在,在他腦海中那是他經常帶她去的地方。年輕婦女輕軟的呼吸、發香、盛裝裏散發的熏香與他的苦痛攪在一起,更煽動了他的激情。

他將她們一概寬赦了,赦免了她們一切的罪惡,心想不知哪一天他也會哀求她們的同情的。

他又禁不住要出去,看看艾葛娜絲來了沒有。她的座位仍是空著的。

也許她根本不來了。但有時候她會在教堂的最後一排,跪在女仆為她準備的一隻小座位上。他轉身去看,卻隻看見他母親挺直的身子。他跪下開始做彌撒時,他感覺得到她裹在悲傷中的靈魂像他裹在白色聖衣與法袍中的自己一樣,向上帝躬下了身子。於是他決定不再往身後看了,每次必須轉身降福時他就把眼睛緊閉起來。他覺得他在一步一步往髑髏路上爬,毎次得轉過身去麵向大家的時候,他就感到一陣頭暈眼花。他立刻閉上眼睛避過腳下張著大口的深淵;但是在他緊閉的眼皮後麵他也看到了那隻雕了花的跪凳與艾葛挪絲的身影,她黑色的衣裙在教堂灰色的牆壁襯托下拂動。

艾葛娜絲真的是在那裏,一身黑的衣裳,一塊黑色麵紗罩在她象牙色的臉上;眼睛盯在她的祈禱書上,書上的金扣子在她黑色的手套上閃著亮光,但是她卻一頁也沒有翻動。長得像奴隸的那名女仆跪在凳子旁邊的走道上,不時像隻忠心的狗般地抬起眼睛看看她的女主人,似乎在默默憐惜著她悲傷的思緒。

這一切他在聖壇上都看見了,希望,也在他內心中死去了,隻是在他心底他仍告訴自己說艾葛娜絲是不可能使出她瘋狂的恐嚇的。他翻了一頁福音,但是顫抖的聲音幾乎念不出一個字來,他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自己要暈倒,他趕緊抓緊了聖經。

他隨即把自己振作住了。安提奧楚斯在看著他,看著他臉色像屍首一般恐怖地變化,他靠近了他,萬一他摔倒了好扶住他,他也看了聖壇柵欄前頭的那些老人一眼,看他們有沒有注意到神父的痛苦。還好沒有人注意到——連他母親也仍跪在那裏祈禱、等待,並沒有發覺她的兒子有什麼差錯。然後安提奧楚斯又保護性地更靠緊了他一些。保羅感到吃驚地看著他,那孩子用明亮的眼睛向他使了一個寬慰的眼色告訴他:

“我在這兒,不要緊,繼續——”

他繼續下去,爬上他陡峭的髑髏路,直到血液重新湧回他的心髒,他神經的緊張也鬆弛了下來。但這是一種絕望的鬆弛,向危險屈降,一種沒有力量再與海浪掙紮的潑水者的安靜,他再轉身麵向大家時,並沒有閉上眼睛。

“上帝與你們同在。”

艾葛娜絲在她的座位上,將頭低在不曾翻過的書頁上,書上的金扣子在微弱的光線裏閃著亮光。那女仆蹲了下來,其他的婦人,包括在最後一排的他的母親,也都在光禿禿的地上坐在了她們的腳跟上,準備神父要是一翻聖經,她們好立即恢複跪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