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眼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麼時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裏,便到處的找你,最後才找到你家裏。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兒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兒,你看把我累的!”一麵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裏掏出一卷紙來,伸鋪在桌上,同我們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聽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滿麵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裏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麵卷起詩稿,一麵站了起來,伸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麼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聽眾!”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後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於是在種種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後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環。劇後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並不曾表示什麼,而在此後請客的通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輕輕的進來,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說:“小姐,柯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裏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不會進來!——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廂定好了沒有?我也許一會兒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後麵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麵也伸出手來,一麵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回過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詩人趕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踧踖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聽詩,”一麵指著詩人:“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麵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聽聽,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塵穢。”一麵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兒坐下,屋裏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臥在大沙發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發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我們的太太的手裏,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醜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於是他念:
給——
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
我隻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裏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隻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麼回事,盡拆我的台!”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