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牆中間是壁爐,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兒矮書架子,上麵整齊的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有一套黃皮金字的,遠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卻是湯姆司·哈代。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莎士比亞,這個舊人,誰耐煩看那些個!”問的人臉紅了。旁邊幾本是E.E.Cummings的詩,和Aldous Huxley的小說,問的人簡直沒有聽見過這幾個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邊是法國式長窗,上下緊繃著淡黃紗簾。——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楊柳,柳絲垂滿院中。樹下圍著幾塊山石,石縫裏長著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後麵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
旁邊一個紅木架子支的大銅盤,盤上擺著茶具。盤側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盤子,盛著各色的細點。
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繁花細葉的毯子。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桌上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四圍擱著三四隻小凳子,六七個軟墊子,是預備給這些藝術家詩人坐臥的。
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來了,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右手還忙著扣領下的衣紐。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翠扣子,下麵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發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輕輕的攏到頸後,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右臂上抹著一隻翡翠鐲子,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隻鑽戒,一隻綠玉戒指。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眼波欲滴,隻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兒不如照片上那麼豐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我們的太太四下裏看著,口裏喚著Daisy,外麵便走進一個十七八的丫頭,濃眉大眼的,麵色倒很白,雙頰也很紅潤——客人們談話裏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aisy。當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適的坐著,聽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Daisy從外麵輕輕的進來,黑皮高跟鞋,黑絲襪子,身上是黑綢子衣裙,硬白的領和袖,前襟係著雪白的圍裙,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發,低眉垂目的,捧進一爐香,或是一隻藥碗,輕輕的放在桌上,或是倚著椅背,俯在太太耳邊,低低的說一兩句話,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聽詩的人,暫時,完全的把耳邊的詩句放走。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而對於“菊花”的贈嫁,並不曾表示拒絕。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氣,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後,也漸漸的會說幾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Daisy也會極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太太說:“你看你還不換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換好,回頭客人來了,把她帶到這裏來喝茶。”Daisy答應了一聲,向後走了。
——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兒。她生在意大利。我們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幾乎延長到兩年。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有的是錢,為著要博嬌妻的歡心,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並不敢提起回國的話,雖然他對於太太所欣賞的一切,毫不感覺興味。我們的太太在種種集會遊宴之中,和人們興高采烈的談論爭執著,先生隻在旁木然的靜聽,往往倦到入睡。我們太太嬌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從蒙朧中驚醒,茫然四顧,引得人們有時失笑。我們的太太這時真悔極了,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終久不比情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對於我們的太太,也有極大的好處。這些小小的露醜,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訴著,而在大庭廣眾之間,也隻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時候,我們的太太懷著一百分恐懼的心,怕她長的象父親。等到她生了下來,竟是個具體而微的母親!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著撫養的種種煩難,便趕緊帶她回到中國來。
無怪她母親逢人便誇說她帶來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著長長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也有著幾分父親的木訥,而五歲的年紀,彬彬已很會宛轉作態了。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一生慣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雖然極愛彬彬,而彬彬始終隻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來配襯關公。關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筋鬥。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
遠遠的門鈴響了幾聲,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Daisy在小院裏揚聲說:“陶先生到。”一麵開著門,側著身子,把客人往裏讓。